梦千寻四、慕容嫣是谁，慕容燕是谁
《东邪西毒》的第一句话是西毒欧阳锋的内心独白:“很多年之后，我有个绰号叫做西毒”。这部影片的英文名称叫做《时间的灰烬》，说明它是一个关于时间的故事。它是东邪、西毒、北丐这些人物的纯粹杜撰的前传。正像第一句魔幻式的台词“很多年之后”那样，时间在这里失去了通常的意义，没有朝代背景，没有年月的标人物身穿不属于任何确切时代的服装，说着现代人的语言。时间是混乱的，前因和后果暖昧不分，似乎只是相对于每个人物的感情变化和内心经历而存在。
与《大话西游》不同，《东邪西毒》是一部更主观的电影，它没有利用“月光宝盒这类穿越时空的道具来给叙事的时间转换提供依据，它只是用自己的结构来表现角色关于自我的破碎的主观感受。影片一开始就在时间中逆向而行:我们听到的第一句台词，说的却是影片最后的结果(很多年以后，欧阳锋成了西毒);我们最初看见的那些场面，却是后来的事情的结局黄药师的初次亮相，是他最后一次给欧阳锋带来“醉生梦死”之酒。这种叙事使得观众一开始往往难以找到方向。一方面，我们知道西毒和黄药师后来经历的事情(因为我们已经看见了那些事情);但另一方面，在看见那些事情的时候，我们不知道是过去的什么事情导致它们发生这就很像喝下了醉生梦死之酒的黄药师只“知道”自己现在喜欢桃花，但是他不“知道”是过去的什么事情使他到了桃花岛，使他对桃花有了那样的感情。(我把“知道”一词加上引号，因为在缺少与所有相关历史背景的联系时，黄药师对“当下”的经验是不是真正地构成了“知道”，是很难说清楚的)。
东邪西毒
在对记忆、幻想、知觉等各种主观心理状态的呈现之中，人物的身份/同一性变得格外扑朔迷离。一个叫做“慕容燕”的男人来找欧阳锋，他要欧阳锋找人杀死黄药师，因为黄药师抛弃了他的妹妹。到了夜晚，一个自称是“慕容嫣”的女子出现了，她要欧阳锋杀死自己的哥哥慕容燕，因为她不断地被那个哥哥纠缠。
慕容嫣是谁?慕容燕是谁?《东邪西毒》提供的解释是，“其实慕容嫣、慕容燕，只不过是同一个人的两种身份。在这两种身份的后面，躲藏着一个受伤的人”。运用身体的持续性理论我们很容易解释慕容嫣和慕容燕作为同一个人的身份一他们是在同一个身体的意义上保持同一的。但是，假如运用心理的持续性理论，同个人有两种“身份” dentity是什么意思?你可以既是一个母亲，又是一个妻子;
或者既是一位教师，又是一个夜校学生一在社会生活中，我们确乎可以具有不同的“身份”。但这种情况和慕容嫣/慕容燕的情况非常不同，因为我们的那些身份一般不会相互冲突。最重要的是，我可以意识到自己的不同身份和角色，我作为一个妻子与丈夫在一起的时候，我能够意识到、能够记住自己作为一个母亲时的行为和思想。但是，慕容嫣/慕容燕的情况却不同:白天出现的“慕容燕”意识不到夜晚的“慕容嫣”所说的话和做出的行动;反之亦然。似乎有同一个身体，它在白天被某个叫“慕容燕”的人所占据，而在夜晚则被某个叫做“慕容嫣”的人占据，并且两个人互相不知道对方在占据那个身体的时候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这种情况对于人格同性来说，是正当的存在方式吗?
慕容嫣/慕容燕的情况是一种确有根据的病症。假定有一个像慕容嫣那样的人存在。关于她，你会说些什么呢?黄昏出现的慕容燕与黑夜出现的慕容嫣是同一个人吗?在《大话西游》中白天出现的紫霞和夜晚出现的青霞是同一个人吗?哲学家往往会依赖于这样的思想实验—也就是说，为检验一个概念的外延面举出假定性的例子。好，现在让我们上路吧。
欧阳锋:你喝醉了，慕容兄。
慕容燕:慕容兄?!(那人把酒碗扔了)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慕容兄，我乃是堂堂大燕国的公主，慕容家的小姐。我的名字叫慕容嫣。
我们可以认为慕容嫣患有人格分裂，按照精神分析学的说法，她身上出现了自我认同的危机。精神分析学的“自我认同理论”(self-identification)相信，每个人都有对身份的自觉意识、对人格统一性的追求以及对某种人生或社会理想的趋同。个人要是不能正确地认识自己的身份、自己生活的目的以及对待他人的方式，就会产生自我认同/身份的危机，造成“角色混乱”，甚至导致各种失败。这个论点并不新鲜，因为在社会中几乎人人都有某方面或某种程度的自己不愿意承认和接受的失败或失意。我们这里关心的是，正常人心里的那种“同一之感”是什么?对慕容嫣自己而言，这种“分裂”是什么意义上的分裂?
请注意，这里讨论的不是对于我们而言慕容嫣/慕容燕是不是同一个人一影片已经告诉我们，二者是同一个人。我们关心的是，慕容嫣这个角色能否“从内部”把自己等同于慕容燕，如果她不能，这意味着什么。我们还记得大卫·体谟关于“内部的”自我的评论:“当我深切地体会到所谓我自己时，我总是碰见这个或那个特殊的知觉，如冷或热、明或暗、爱或恨、痛苦或欢乐等的知觉。任何时候，我总不能抓住一个没有知觉的我自己;并且除了知觉之外，我也不能观察到任何东西…
它们都只是那些以不能想象的速度互相接续着，并处于永远滚动和运动之中的知觉的集合体或一束知觉……心灵是一种舞台;各种知觉在这个舞台上接续不断地相继出现;这些知觉来回穿过，悠然逝去，混杂于无数种的状态和情况之中。恰当地说，在同一时间内，心灵是没有单纯性的，而在不同时间内，它也没有同一性。”①在休谟看来，“自我”不是我们能够直接感知的那种东西，不管是通过仔细考察自己的知觉还是通过内省。那么，是什么产生了一般正常人都能体验到的那种“同之感”呢?是什么让我理所当然地感到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是同一个我的呢?
最可能的来源就是记忆。我们能够记住过去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就像至尊宝能够记住自己有一个妻子那样(尽管是在500年前的至尊宝“记住”500年后发生的事情)。对于我们这些有正常记忆的人，这种心理持续性确实可以顺利地解释我之为“我”的那种感觉。
但从慕容燕/慕容嫣的角度来说，她的“自我”出现了什么问题?慕容嫣没有慕容燕的记忆，至少从影片叙述的表面上看是这样。慕容燕/慕容嫣每次面对欧阳锋时，第一句话总是“我妹妹/哥哥是不是来找过你?”。前一天晚上，慕容嫣在欧阳锋那里伤心落泪;但是第二天，慕容燕已经完全没有关于慕容嫣与欧阳锋谈话的记忆了。反过来也是如此:白天的慕容燕要欧阳锋找人杀死黄药师，夜晚的慕容嫣却不知道这一切。如果保证自我同一的东西是记忆或者意识的持续，我们看到，对于慕容嫣/慕容嫣，确实出现了严重的困难:既没有通过记忆连接起来的同一性的传递、也没有意识流的持续能够有效地连接慕容嫣和慕容燕。慕容燕在喝醉酒之后曾经争辩说自己就是慕容嫣。但是，根据前述心理持续性的解释，这不可能是真的，因为现在有两个人，他们不能彼此等同。
当然，我之所以等同于刚出生时的我，并不需要把现在的我的记忆直接联结到那个婴儿之我的记忆之上—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我早已不记得刚出生时的我是如何的了。但是根据那种决定人格同一性的记忆理论，现在的我必定能够通过连串记忆链条的传递而达到我的婴儿自我。但在慕容燕/慕容嫣的情况下，从前一个时刻到后一个时刻之间的记忆链条不存在。那些破碎的链条无法进行传递。决定人格同一性的记忆，需要一个人通过记忆与这个人从前的自我的每一个时间切片联结起来，而慕容嫣和慕容燕之间的许多情况是无法连接的。因此我们可以在字面意义上说:她缺乏自我同一感，或者出现了人格分裂
在“忒休斯之舟”的例子中，我们讨论的一般意义上的历时同一性和这里的情况类似——两个殊异的事物不能被等同于同一个事物:那两艘船(被逐步替换部件而造成的船，与用原来的部件重新组装起来的船)不能都等同于原来的忒休斯之舟
让我们假定，慕容嫣的人格分裂是出现在与黄药师相遇之后，也就是说，原本存在一个人格上没有发生分裂的慕容嫣。这样，我们能不能用另一种方式来为慕容嫣的同一性辩护?也许可以说:现在的慕容嫣和慕容燕可以分别地等同于发生格分裂之前的慕容嫣，因为慕容嫣和慕容燕各自拥有的时间部分不是重叠的，这些时间部分可以通过与没有发生分裂前的慕容嫣相等同而联结起来。然而，这种辩护不可能成功，因为两个殊异的事物等同于同一个事物是不可能的。让我们回到忒休斯之舟的例子中。你逐步替换忒休斯之舟上所有原来的部件，同时把原来的部件全都完好地保存在船坞中。现在，你的船已经完全没有原来的部件了。你开始将船坞里面的那些(旧的)部件重装起来。假设你不仅是个学习造船的学生，还是一个哲学爱好者，这时你忽然想到:“在那艘船的新部件版本(船B)仍然存在的同时，我不能够重装这些旧部件;否则，我将不能决定哪艘船才能等同于原来的忒休斯之舟。”于是，为了避免这个哲学问题，你把那艘全部由新部件构成的船烧成了灰烬或者金属溶液(一艘船不能够经过这种物理性转换而继续存在，正像铅笔不能在被碾成粉末后还继续存在一样)。这样，你就可以重装那些旧部件了
你毁掉其中一艘船的行为能不能阻止同一性问题的出现?不，不能。尽管当你用旧部件重装的船出现时那艘新部件的船已经停止了存在。但是，在与原来的忒休斯之舟保持同一性的问题上，这两艘不同的船仍然是相互竞争者。很明显，同一性的竞争者之一是否被毁掉并不重要—因为被熔化的船不等同于被重装的船。“从内部看”，慕容嫣和慕容燕也是如此。一个人只能等同于他自己，而不能等同于别的不同的东西。换个说法就是，慕容燕/慕容嫣的记忆的间歇性丧失产生了关于她自己的同一性的不同竞争者，这些竞争者不能够都等同于发生人格分裂之前的那个慕容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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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档：黎萌《看得见的世界：电影中的哲学问题》在线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