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千寻六、自我:身体、心灵还是灵魂
我们已经看到了哲学家们为人格同一性提出的三种标准:同一灵魂标准、心理持续性标准和身体持续性标准。按照这样的标准，我之为我，要么是由我的身体，要么是由我的心理，要么是由我的灵魂的持存所决定的。现在我们将在《大话西游》与《东邪西毒》的故事背景之下，更加细致地考察这些标准。
根据人格同一性的身体持续性标准，如果某人A的身体在物理意义上与某人B的身体持续，那么A等同于B。这意味着什么?它是否意味着A和B的身体上的任何差别都会蕴涵他们的不等同?这个观点太强了，因为这样一来，我稍微改变下姿势，就会导致我停止存在。有没有什么能历经较长的时间而保持不变的身体属性能够保证人们的同一性呢?唯一正确的候选者就是DNA。我现在具有与我出生时同样的DNA。我将持续地拥有这一DNA直到我死去。也许我们应该把人格同一性联系到DNA?
但这有两个问题。第一，DNA是一个近期的发现，而自我认同的概念比它早了上千年。也就是说，自古以来人们关于自我的信念并不是以DNA为根据的更重要的是，如果持这种DNA标准，孪生双胞胎将是同一个人;此外，如果我有个克隆人版本，我也将和她/他是同一个人。而事实上，就算我与我的孪生姐妹长得一模一样，我们仍然是不同的人。
但是，如果DNA不能用来作为人格同一性的身体基础，接下来还有什么呢?也许我们要找的不是一个人的生命中保持不变的某个或者某些性质，也许我们应该寻找某人可以有所改变但又仍旧是同一个人的那种“程度”。当代最常见的身体持续性理论正是这么做的—说A和B在身体上是持续的，就是说，在历经时间时，A“沿着物理上延续的时空路径”到达B，或者相反(这取决于A是否在时间上先于B)。
但联系到我们的电影，这一理论并不能很好地解释观众对这两部影片的自然反应。根据这种理论，被移魂的猪八戒将等同于移魂之后的猪八戒，他又将等同于最后“还魂”之后的猪八戒。身体持续性理论的种种限制，使它无法解释离开一个物理性身体的人格:没有专门的身体，就没有人。请回想“移魂大法”起作用的方式——那些被“移魂”的人交换了身体。身体的持续性理论的支持者将不得不说，脱离了原来的身体的人已经不存在了。特别重要的是，他们不等同于进入身体交换之后的任何人，因为他们不具有身体上的持续性。在整个移魂大法过程中，猪八戒身上出现了什么情况?按照身体持续标准，他只是突然具有了另一个不同于自已的记忆和个性，而另一个人(紫霞)具有了原本属于猪八戒的记忆和个性。但猪八戒没有成为青霞，紫霞也没有成为猪八戒，因为他们相互之间没有身体上的持续作为保证。因此在施展移魂大法后的七天之中发生的事情就是:这几个角色突然陷入某种古怪的心理状态。
人格同一性可以采用的第二个标准是同一灵魂理论。前面指出，这一标准最适合于解释人们关于“来生”的可能性的信念。它的基础即被称为“笛卡儿二元论的世界观。根据这一观点，世界上有两种不同类型的“材料”存在。其中之一是“物质”，即构成诸物理对象的那种材料。我的书桌是由物质构成的，我的身体也是由物质构成的。第二种材料是“非物质”—它和物质一样是真实的，但它是非物质的。我的灵魂就是这种材料的一个例子。根据笛卡儿的二元论，物质和灵魂都是完全独立地存在着的。可以存在没有灵魂的物质(例如我的书桌)，也可以存在没有身体的灵魂(例如在我身体死后持存的我的灵魂)。对于我的“自我”来说，构成其本质的东西，既不是我的身体，也不是我的物理性存在的其他任何特征，而是我的灵魂。按照这一观点，“我在我的身体出现之前就存在”在概念上是可能的;“我在我的身体腐朽之后存在”，同样在概念上是可能的
“同一灵魂说”能为我们对《大话西游》的自然理解提供解释吗?
灵魂在本质上就不是一个人能够感知的那种事物。设想我们对一个“同一灵魂说”的坚持者提出如下问题:影片一开始，当春十三娘和白晶晶耍弄至尊宝的时候，是哪一个灵魂正占据着至尊宝的身体?是至尊宝自己的还是孙悟空的?还是两者共同占据着?或者这两个灵魂是同一个?那么为什么它们彼此“不认识”对方呢?同样，在猪八戒/紫霞的情况下，猪八戒原来的灵魂是不是在移魂之后终止了存在，被替换成了一个新的灵魂一甚至是一系列相继而来的多个灵魂?由于灵魂是不可感知的，你无法根据我们在电影中看到的东西来争论它是怎样的。灵魂是非常神秘的事物。在无法看见你的灵魂的情况下，我怎么能够自信地假定:你就是我昨天看见的，甚至是两秒钟之前看见的那同一个人?身体是可以观察的(自己和他人的身体都是如此)。甚至第一人称的记忆也是可观察的(尽管你不能知觉我的记忆，但是我自己能够)。但是我不能感知我的灵魂，更别说你的了。
猪八戒用青霞的声音深情地告诉至尊宝:“我会给你一个温暖的家，生许许多多小孩。”此时此刻，至尊宝为什么呕吐起来
最后留给我们的只有心理持续性理论了。前面说到，人们可能通过不同的方式来解释心理的持续性。例如，我们可以根据长时间持存的心理特征(人格、倾向、世界观等等)来识别在时间中变化的个体。这种解释很符合《大话西游》至尊宝持续地存在着，哪怕是在他被杀死、变成了孙悟空之后。他确实在死后更换了身体。在这个新的、孙悟空的身体中，原来的至尊宝的人格仍然持续着，所以，尽管他不愿承认自己是至尊宝，但是他(作为至尊宝)依然爱着紫霞。然而，把这一个心理持续性解释用到《东邪西毒》中，就会引起问题。它无法处理慕容嫣/慕容燕的情况。慕容嫣是痴爱黄药师的女子，而慕容燕却是恨不得杀死黄药师的“男人”。如果我们把人格同一性的心理特征标准坚持到底，我们不得不说慕容燕不是慕容嫣，二者之间缺乏必需的心理持续性
东邪西毒
心理持续性还能不能釆用其他的标准?前面说到，根据第二种标准，支持人格同一性的是一个“持续的意识流”。也许，各种思想历经时间而持存。各种知觉同样地持续着—一尽管它们持续的时间不长，但是它们并不是倏忽来去的。这种解释把人格同一性系在了意识中来来去去的不断交叠的思想和知觉上。的确，正常人的心灵是一个非常繁忙的场所，有许许多多不断来了又去了的不断交叠的思想和知觉。没有哪个单独的思想能持续很长时间，但是那个流程又是持续不断的在一些晢学家看来，这道河流的整体就是定义人格的东西，就像一道真正的河流那样:每一个单个的水分子来了又去了，但尽管有着这种本质上的流逝，河流仍然保持着它自身的同一性。
这种以“意识流”为基础的心理持续性理论，仍然有一些难以解决的问题。主要问题在于如何处理那条河流“中断”的情况。这种中断可能是反常的，但也可能十分常见。例如当我睡着的时候，这条河流就消失了(至少，在我没有做梦的时候是这样)。如果我昏迷，这条河流也会消失。那么，当睡一觉醒来时，我又该是谁?如果仅仅是靠意识来维系同一性，我每睡一觉之后就会成为一个全新的、不等同于睡前的我的人。
在电影中，我们看到，慕容嫣在一定时段之内(例如一个整夜)的意识流是正常的。因此，根据这一理论，只要她没有失去意识(她的意识之流没有中断)，她就仍然是同一个人。但一旦她睡着了，她便停止了存在，她将不等同于第二天醒来的那个人。对于经过移魂大法的青霞来说，事情就更为复杂。在她进人猪八戒的身体时，她的意识流并没有顺利地与猪八戒此前的意识流融为一体。即使青霞开始接触到一套全然不同的知觉(猪八戒的知觉)，这里也显然没有出现交叠。如果你用“猪八戒”这个名字来代表在青霞移魂之前与猪八戒的身体相结合着的那个人，那么，青霞绝没有“成为”猪八戒。
正因为难以处理意识流的中断等问题，单纯基于“意识流”的心理持续性理论不那么被人接受。但是我们将看到，把它和那种基于“记忆”的心理持续性理论结合起来，会产生一些有趣的结果
对心理持续性的最标准的解释，是把记忆作为人格同一性的最终决定因素如果某人A能够记得某人B的诸思想和知觉，那么A等同于B。根据这一观点记忆可以通过传递而确立同一性。这样，如果我能够记得某人B(去年的我)的各种思想，并且B能够记得某人C(前年的我)的各种思想，那么A等同于C。
至尊宝不能理解自己是孙悟空，但孙悟空完全能够理解自己是至尊宝，为什么?在至尊宝死去并具有孙悟空的身体之后，这个孙悟空拥有作为至尊宝时拥有的各种记忆。他记得紫霞，他记得自己和紫霞的约定。相反，尽管至尊宝借助月光宝盒曾经出现在孙悟空出现的时间之前，甚至曾经和孙悟空“相遇”，但至尊宝不拥有自己作为孙悟空的各种记忆。所以，当至尊宝爱上白晶晶以后，明知白晶晶爱的是孙悟空且相信他就是孙悟空，他却无法承认这一点:
至尊宝:我真的不是孙悟空!……
白晶晶: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至尊宝:怕!不过没办法，因为我不希望你看到我的时候，心里面却想着另外
这一点至关重要:对于至尊宝来说，孙悟空始终是“另一个人”，他无法是孙悟空。
慕容燕/幕容嫣的情况更为有趣。二者在身体上的同一是没有问题的，但如果采用以记忆为基础的心理持续版本，就有两个困难。一个困难在前一部分已经详细讨论过:假定在遇上黄药师之前慕容嫣没有发生人格分裂，那么后来的慕容燕和慕容嫣都可以通过记忆被分别联系到从前的慕容嫣。但是，她却没有能够把慕容嫣和慕容燕联系起来的记忆。我们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利用记忆带来的同一性传递白天的慕容燕”能够记住“遇到黄药师之前的慕容嫣”的各种思想和知觉;“夜晚的慕容嫣”也能够记住“遇见黄药师之前的慕容嫣”的各种思想和知觉……这就是我们设想的那种心理持续性的记忆标准。然而在这一例子中，我们不能通过朝最初的、“遇到黄药师之前的慕容嫣”的不断回溯，来连接慕容嫣和慕容燕，因为在那时和现在之间有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当慕容燕醒来的时候，她记不住昨夜的任何事情。她甚至不能记住三分钟之前发生的事情，因此无从开始这一连接。
些哲学家尝试提出心理持续性的混合版本。记忆或意识流的持续都能用来确立同一性。但是在这里，这种混合版本也没什么帮助。因为在慕容嫣发生人格分裂之后的生活的每一天中，她的心理都是一条记忆和意识流的死路。慕容嫣和慕容燕的记忆和意识无法接通，它们在相互竞争，争夺作为原来的慕容嫣的持存者的身份。这正是我们说她具有“人格分裂”的意思
美国哲学家德里克·帕菲特( Derek Parfit)说到过一个相关的例子睡眠药。一些真正的睡眠药能够导致退化性失忆症。这可能是真的，如果我吃了一粒药，我将保持清醒一个小时，但是在我睡了一夜之后，我将对这个小时中的后半个小时毫无记忆
我确实吃过这样的药，并且发现了结果是什么样的。设想我在将近一小时前吃了一粒这样的药。第二天一早在我床上醒过来的那个人，将与现在的我在心理上不是持续的，而将作为半小时之前的那个我的心理学意义上的持续。现在，我是在一道心理的支流上，它将会在我睡着后迅速终结。在这半小时中，我与过去的我在心理学意义上持续着。但是，现在的我与将来的我没有心理学上的持续，以后我将无法记住在这半小时中我做了什么和想了什么这意味着，在某些方面，我与明天的我的关系很像我与另外某个人的关系。
例如，请设想，我一直在为某个实践性问题忧心忡忡。我现在看到了解决它的办法。由于我应该做什么已经清楚了，我形成了一个坚定的意图。在我的余生中，要形成这一意图是足够的。但是，当我处在这条心理学的支流上的时候，它就不够了。我将在后来再也想不起我现在决定了什么。我醒来时将不再有我现在形成的那个意图。因此我必须对明天的我传达它，就好像我在对某个另外的人传达那样。我必须给自己写一封信，描述我的决定，以及我的新意图。然后我必须把这封信放在我明天必定会注意到的地方。
我确实没有关于做了这样一个决定以及写了这样一封信的任何记忆。但是，我确实马上在我的剃须刀下面发现了这样一封信。①
但是，帕菲特描述的这个例子(一次性退化失忆症)与慕容嫣的情况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区别:在帕菲特的例子中，不存在争夺他自身“同一性”的多个不同的、彼此隔绝的竞争者，而存在着争夺慕容嫣的“同一性”的不同竞争者。即使帕菲特无法记住他睡前半小时中的所想所感，但是他心理生活中的这个部分是通过记忆和意识流间接地关联于它之前的记忆和意识的。不过，帕菲特给“将来的自己”写纸条，就像在给一个陌生人写信一样—这会让你回想起《大话西游》中的一个情节紫霞告诉至尊宝，晚上打他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姐姐青霞。她的办法是把至尊宝的手和自己的手绑在一起。但是，晚上出现的青霞根本不记得这一点，对于她来说，这完全是另一个人所做的事情。
被“叙述”的是什么:《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与哲学
可能的解释:《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与哲学
唯我论的世界:《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与哲学
自我”的根据:《大话西游》《东邪西毒》与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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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档：黎萌《看得见的世界：电影中的哲学问题》在线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