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千寻我不曾在法国生活过，不知道法国人是否“水多过茶”(广东俗语)，但我从法国电影中得到的最强烈的印象是:法国人的嘴是很少能闭上的我学过法语，承认法语是世界主要语言中比较悦耳的一种;但凡事都有一个度，再悦耳动听的语言，如果你置身于老式电话接线生的位置，恐怕也会耳朵起茧子的躲闪L’Esquive是2003年的作品，去年获得了法国的恺撒大奖。该片描写一群少男少女的恋爱、妒忌、排演话剧等“常规动作”。惟一的特色是，他们都是北非裔移民，因此影片具有西方影人“政治正确”的一贯面貌。我必须向中国电影资料馆的工作人员致敬，倒不是因为他们引进了这部作品，而是他们勇敢地翻译了每句台词。片中人物不停地说话，而且内容重复之多，数次引起全场的笑声。我并非贬低该片，里面的主演均为非职业，而且那女一号真的极有表演天分。观看过程中，我几次欲摆脱君子风度，大喝一声:“请你闭嘴
电影《你丫闭嘴》壁纸
我当过职业翻译，但我不是一名称职的翻译，因为我经常把官员们罗里罗嗦的长话压缩成精练的短说，不仅不会漏掉他们的些许闪光思想，甚至把他们尚未开口说的内容也一并提前说清道明。你想，哪个以陈词滥调为生的人会容忍一个敢于挤压陈词濫调的翻译?除非是不善言辞的人，大概会希望我用同样的方式、相反的程序，把他的一句话伸展成千言万语。
说起“请你闭嘴”，真有这么一部电影，也是法国片，也是2003年的作品，原文叫做是“皮侬喜剧的较新一部。皮侬是指那些可爱的糊涂蛋，心眼不坏但能气死你，可你又无法跟他们叫真。本片的“皮侬”是一个被关监狱的胖子，有着天生的神力，喜欢在别人面前滔滔不绝，永远不分场合、时间和别人的感受。可是，一物降一物，皮依终于碰上了沉默寡言的杀手卢比，他纠缠卢比，协助他逃狱、袭警、追捕仇家。卢比对他厌烦至极，但却如粘上了口香糖，屡屡无法摆脱，最后只好两人联手行动。即便未看本片，你都可以想象出这两个角色由谁来演最合适。如果你看过1990年版的[大鼻子情圣，应该知道杰拉尔·德帕迪约打开话匣子是关不上的;至于卢比，非让·雷诺莫属。有时我觉得雷诺是法国电影的一剂清醒药，告诉他的同行们“少说为妙，说多烦多”。可惜，似乎没有明显的收效。
《大鼻子情圣》
您千万别以为我在借用让·雷诺的案例或一句台词，诋毁法国电影和法国语言西哈诺虽然唠叨但他嘴里冒出来的都是优美无比的言辞，足以迷倒识过他长相的MM们。侯麦的人物也如同滔滔江水向东流，但我一点也不反感。相反，我觉得他的合词很自然，而且自然中暗藏着一种淡淡的妙趣，极符合角色的性格和身份
也许是我看的法国片不够多，或者看偏了，或法语能力有限，我觉得相当一部分法国片中的人物只会“侃”，但不“神”，因此谈不上“神侃”。以我的粗浅理解，电影台词不外乎以下几种功能:首先是“讲解剧情”，行话叫做exposition，比如靠画面和动作无法说清的内容，经常要靠台词。一些影片的前半个钟头里，角色会说“你是我的哥哥，你应该如何如何”，这里的“哥哥”其实不是说给对方听的，而是说给观众听的。当然，不是每个影人都理睬这些规矩，有几部影片我看到最后还是不明白那些男女之间究竟是兄妹还是情侣。这些必定是大师级影人了，或说是有大师潜质
台词的第二项功能是反映人物性格，这说起来挺简单的，但并不是谁都能出色完成。比如红楼梦冲中，薛宝钗的话是不能移到林黛玉嘴里的，甚至连她们同样题材的诗词都不能互换。我觉得这是一项高难度技巧，但做得好却顺理成章，很少有人称赞;做得不好也无所谓，比如我们有些影片中，那些受刑的人的口气，彷佛是要给对方上刑。台词的第三个功能是点题，不光是点整部影片的主题，还包括点某个人物或议题之穴，即是灵感之光照耀时冒出来的话，凭勤奋是学不到的那种。
话剧台词跟电影台词有所不同，前者的量虽大，但绝非生活的照搬，升华的程度其实很高。回顾法国剧作家莫里哀，彷佛是被约瑟夫二世皇帝评价为“音符太多的莫扎特，话虽多但充满古典主义的谐趣和匀称之美。到十九世纪，法国没有产生契可夫、易卜生、斯特林堡那样的剧作家，而是巴尔扎克那样的大腕小说家。我不知道当代法国的电影编剧是否把巴尔扎克当作必修课，但他们的某些台词真的让我想起巴氏的场景描写，可谓细致入微。
灵欲春宵 Who’s Afraid of Virginia Woolf?
我喜欢话剧，因此我一点也不讨厌具有话剧味的影片，如蝴蝶是自由的灵欲春宵拜金一族大鼻子情圣等，都是从话剧改编过来的，欣赏时最好把心态调整下，不要太拘泥自然主义风格。这类影片中，台词和表演往往是强项。还有一种是纯粹电影式的，最极端的可能是林克莱特的作品，无论是爱在黎明破晓前、爱在日落黄昏时，还是[半梦半醒的人生，从头到尾不停的对白(后者还有不少独白)，但是前两部的台词被彻底“电影化”，如同两人正常的聊天，没有一丝拔高的痕迹，也没有刻意出彩的妙言，但不知怎的，它让你为之着迷，侧耳聆听，就像磕瓜子似的，拿起来就放不下还有一个著名案例是法国大导演路易·马勒的英文片[与安德烈吃晚餐]，从头到尾都是两个人在饭桌上聊天，主要是其中一个在讲，另一个在听，稍微插几句话。你若不喜欢所谈内容，这可能是沉闷无比的影片，但他们会给你一种占据心理医生宝座的快感。与之相比，[躲闪和其他某些法国片好比是未经剪辑的现场录音，而对话者又是将“举一反三”奉为圣旨的婆婆妈妈们。
爱在日落黄昏时 Before Sunset
不过，话说回来，跟套话连篇的影片相比，我宁愿选择[躲闪武的台词，后者虽然依我之愚见急需文火煮熬，蒸发多余的水份，但毕竟未经筛选的生活仍是生活，甚至可说是一种呈现风格，但用套话组成的台词却是对智商的侮辱。
半梦半醒的人生 Waking Life
难道你是想考我背诵?
也许是物极必反，矫枉过正，当我回顾过去十年中看过的法国片，居然发现最震撼的两部影片是1927年阿贝尔·冈斯的拿破仑和1928年德莱叶的圣女贞德，都是默片，但不同于卓别林和基顿的作品，因为它们本质上需要大量台词，尤其是[贞德几乎完全由法庭问答组成。然而，若真的出现对白声音，反而会画蛇添足，不信你看那部拿破仑，我在《西片碟中碟:非英语片》中评价为“格里菲斯和爱森斯坦优质基因的嫁接”，但冈斯自己在1935年补拍了几组戏，并把原先的“哑巴镜头”配上音，结果事与愿违，艺术水准大打折扣
圣女贞德受难记
我从不认为旧事物一定比新事物好，但看完无声的拿破仑再看有声版，真是难掩失望之情。那时，我想起了我最热爱的影人比利，怀德日落大道中的一句台词:“我们当时不需要台词，我们有娇容。”原文是:“ We didn” t need dialogue. We had faces.”那是该片主角诺玛·黛斯蒙德众多经典台词中的一句，而诺玛是默片时代的明星，尚未学会台词的妙用。
有时，声乐不如器乐;有时，简洁是智慧的灵魂;甚至，沉默是金。
爱在黎明破晓前 Before Sunris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