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千寻原创 小侠 在词语里诞生
张宇是一个很好玩儿的人。
这个“好”可以读成第三声，指他的性格。他能把自己当别人来嬉笑嘲骂，比如他常在饭桌上宣称自己是三老——“老不正经老不要脸老不死”，自己说自己这么狠，别人还能有话语表达空间吗？比如他说自己去体检，医生发现他左脑右脑的血管是不通的！医生吃惊不已说还没发现过如此奇特病例！他讲自己这事儿时俨然像讲一个别人的演义，那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时而高声疑问设悬念，时而有力惊叹揭实底。我与大家一起欢声笑语，心里却不由生出佩服：老张活得洒，能洒，能洒得开，就在于他能做自己的旁观，有时距离还挺大，大得足以放自己一马两马。
这个“好”还可以读成四声，这时指的就是他的兴趣了。张宇爱好广泛，好奇心足，什么都不拒绝，什么都愿尝试，有时领域跨界很大他也能很快入进去，并找到门道发现乐子。大多时候，他像是属猴的，试试就试试，试过知道就好了，并不保持多些持久些的关注与深入。可有一个爱好却被他保持了几十年——种盆景，他会起早贪黑去等一个好树根，会持之以恒天天浇水剪裁，会比看美女还温柔地抚摸式盯看，每当夕阳西下，黄色的余光或红色的残霞照到他家阳台的时候，他沉浸的样子让人怀疑——简直是痴情，不对，就是痴情了。
这些年，张宇写得不多。可是说实话，我还会时不时怀念张宇曾经的文字。或者确切说，我很怀念张宇曾经的文字精神：就他妈一个不服！就是敢想敢写，敢藏着刺头写，还就能艺术地裹掖进去！我怀念张宇以饱满的叛逆情绪、揶揄精神进入的逆行写作，那时候，他以气行文，情绪激昂，使得作品张力大、思辨性强，他以强大的自信精心设置小说们的“壳”，是一个聪明人以胜者或必胜的心态在写作。在《活鬼》、《没有孤独》、《自杀叙述》、《乡村情感》、《疼痛与抚摸》等小说中，一方面，他张扬了被社会政治力量、群体力量抛到败处的小人物身上扬眉拗头的坚决不屈，可另一方面，又以最终的事实显出悲怜，那悬殊力量的不可比终使孙悟空难逃如来佛的手掌心，剩下徒蹦跶的命运悲壮。
候七生就不周正，以活命为大，于是，他主动把人样活成鬼样，发动机灵脑细胞，使出以自贱为主的表演手段，堂而皇之地获取了物质上的真胜利。但他真就胜了吗？他可能胜吗？鲁杰是个闭着眼睛活精神的知识分子，他在漫长文革的折磨中，以出离现实的玄思这一“特别工作状态”作为他自守并对抗苦难时间的盾牌，结果，坐牢、批斗没能战胜他，可他凭超乎寻常的意念所持守的，反过来也没能战胜那个笼罩头顶的时代。与那个时代嵌进历史一样，鲁杰的生命，连同附着其上的天才科学能力和纯粹科学精神，还是随岁月一起衰去，逢春暖花开也再不能抽枝发芽。还有张树生，张老大，水月……
个体力量就这样在力求超越中不断消耗着沦陷，张宇很明白。于是，他强调生命态度的意义，生命意志的意义，但几乎同步地，他开始了意义消解。不是吗？就在你还处于没绕出来的体验状态中时，他已经抽身而出，甚至扬长而去，在另一套笔墨中眯着双眼撇着坏笑，轻轻松松去炫世故耍幽默装洒脱去了。那些基本写于相同时段的《国公墓》、《晒太阳》、《阑尾》、《城市逍遥》等，就是如此。他不想在难究的精神层面上苦苦追索，他不想劳心费力地保持紧张状态，耽误多少人间美事！干嘛呢？有必要吗？于是，在生活因缘流转的助力下，张宇的叙述激情减退了，他开始随顺，即便是在《城市垃圾》中，他以农村人的自尊对峙并嘲讽着城市，但语调已是世相看透后的疲惫与接受。
他心里的劲儿暗中泄了些，他在与外在和内在的紧张关系中觉出乏味，心里的劲儿就暗中泄了些去，他想，还是“与自己和平共处”舒服些。要不就掉转人生的方向盘，从文学的道上拐其他路看看吧，换种活法，在市场大潮中翩然“表演”，“无论魏晋”。
心态一旦松弛下来，再绷紧就不容易了。在相对松弛犹如写着玩儿的心态下，他写了《软弱》、《表演爱情》等。
盯着作品中人物仔细看，挺有趣，盯着人物的母体——作家看，更是有趣。人哪，有时候自己是自己的成全，悠然坐享着上天赐予的才华和福份；有时候自己就是自己的局限，艰苦挣扎在上天赐予时给的另一面里。
如今，张宇已经年过60了，经历了很多事，思考了很多事。于是，他的写作有意识地“返青”，《对不起，南极》就是如此。文本中，他慢下来陷入静思，在静思中以平静的语调进行着难以平静的反思与检讨。先检讨自己，这一生，都干了什么？再检讨我们的国民生活，真真琐碎繁杂，铁杵也把你磨成针！咱这棵石榴树上结了很多半熟的樱桃货，咋回事？风不调雨不顺吗？哦，还是根部土壤有问题！根部土壤有什么问题呢？说不清，不能说，那就且看沿途人家树上的果子吧，两相比较着好好看看吧！最后检讨人类行为，在极地才更清醒地认识到：身陷绝境了！人这物种嘴太大，四方吃空了！上吃天上的，下吃地里的，左吃走兽，右吃水游，最后挺个巨庞大的肚子，在消化不良中承受匮乏的饥饿痛苦，已到了跟恐龙危机一样的濒死边缘。
读着张宇的《对不起，南极》，我感受到了这个嘴巴很硬的人的那点心里软、肠内热。整个作品，开头就点出要去南极，一路絮絮叨叨，行文过半了还没见个南极的影子，为什么呢？是在虚晃，还是在注水？仔细想想，都不是，在若有所思中我感觉这部南极其实写得很纯粹，一气贯通，一路检讨，从未游移。他的写作重点原来不是与南极直接面对面地聚焦，而是将南极作为从始至终的参悟背景，或者说一直在拿那一片冰天雪地做镜子呢，在扒开来照呢，照照自己的德性，照照我们中国人的生活，照照人类发展的肿瘤。于是，就在絮叨中开剖起自己，开剖起我们的生活，开剖起工业革命后的恶性“进化”。谁能经得起长久自照呢？照着照着，张宇照见了自己的真容，他妈的这么多年还真攒下不少污垢，身上皮肤恁白，这脸生生被自己不爱惜不保护，弄黑了！那就搓灰吧，一绺一绺地往下搓，搓到最后也许就干净了？也许，干净几天又脏了。
《对不起，南极》让我隐约觉得那个我怀念的早期张宇的魂，丝丝缕缕又有聚气之嫌疑了。尽管他自嘲已经是一位“退出江湖的过气作家”，但我理解那语气所指的含义是相反的，还是个不服，潜台词是哼哼，看吧，老张20年后还能逞成个英雄好汉！我知道，张宇对文学贼心不死，壮志犹在；我也知道，变化中的张宇，对文学的真和爱却没变过。他的聪明让他对自己的问题比谁都清楚，对如何解决自己的问题也很清楚。
我揣测，他肯定正攒着劲要写下一步作品呢。也许，悄悄地，他已经在进行中了。
（本文曾在2014年发在《文学报》上，此次添加了少部分内容）
精选留言
作家張宇是極其難得的靈性智慧自覺修持者……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是他的心靈成長史～乃至我們大中國的文化細碎明點，似乎也粘連著他的血肉……這樣的作家是真正的藝術家……也可說是大修行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