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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读者|彭程:在大自然的怀抱中

彭程 世界文学WorldLiterature

在大自然的怀抱中
一个虔诚的写作者,无疑应该牢记美国自然文学作家亨利·贝斯顿的名作《遥远的房屋》中的这句话:“抚摸大地,热爱大地,敬重大地,敬仰她的平原、山谷、丘陵和海洋。”

有多少人的写作爱好,是起步于欣赏文学作品中的自然风光描写?
这或许应该成为一个研究课题或者方向。文学开始于感觉的发育,情感的觉醒,所以一个人在少年时代爱上文学,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两性情感的最初的萌生,对生活的奥秘和意义的疑惑,当然也都是重要的触发因素,但这些需要机缘,也需要灵魂的敏锐。
相比之下,恐怕来得最为直接和普遍的,还是大自然的影响。
回想起自己对文学最初的爱好,总是伴随着对田园风光的记忆。小时候生活在农村,记得那时冬天特别寒冷,但每年开春的那些日子,阳光变得格外明亮和温暖,房檐上垂挂的长长的冰溜,开始滴滴答答地融化,村边小河里厚厚的坚冰,也生出一道道的裂纹。土壤也开始返潮,有些地面湿漉漉的,像被水浇过。包在厚棉鞋里面的脚趾头变得发痒,和小伙伴们追逐嬉耍时,脑瓜会冒出热气,棉袄也穿不住了。这样的日子总是带来一种欢欣雀跃,和多年后初恋的心境极为相似——人和自然,不同的对象,却同样成为了美好的泉源。多少往事都淡忘了,但这些画面始终十分鲜明。等到几年后搬到县城,开始接触文学作品时,首先喜欢上的便是其中的大自然描写。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能够读到的文学作品还很少,像《小英雄雨来》《向阳院的故事》《三探红鱼洞》等等,我都反复读过多遍。印象最深的是浩然的作品,那个年龄读他的长篇小说《艳阳天》《金光大道》似懂非懂,但他写乡村儿童生活的短篇小说集《七月槐花香》《幼苗集》等,因为描写的是京津一带的农村,风土人情与我的华北平原的故乡极为相似,因此读得如醉如痴,专门将我觉得写的精彩的段落摘抄在一个本子上,其中风景描写占了大部分。

然后便是模仿着写,写树林和田野,写朝霞和落日,写风和雨,写县城东门城墙外月光照耀着的小河,写城西公路边一处古墓地秋天长满野草和酸枣树丛的景色,还写对小时候生活过的农村风光的记忆,为此还专门在暑假到姥姥家所在的村子里住了好几天。
对文学作品中大自然描写的迷醉,从那时开始,一直持续到今天。

改革开放,国门大开,世界各国文学给予了中国作家丰厚的馈赠和启发。各种主义、流派纷至沓来,从写什么到怎样写,让人眼花缭乱,深刻地影响了好几代写作者。在不同的时期,我也程度不同地关注过其中的某些流派、作家和作品,有些浅尝辄止,有些浸润较多。但有一点始终没有改变,那就是对描写自然的文学作品的喜爱。少年时代的爱好不但未曾改变,反而随着阅读视野的扩展,变得越来越执着。
显然,在范围广阔的外国文学中,这方面的内容是一座存量巨大的宝库。这个话题过于浩大,有无从下手之感。为方便计,我想缩小一下范围,以散文作品为例。
按照接触时间的先后来排序,最早无疑是俄苏文学。其中,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牢牢镌刻于记忆深处,也可以说是进入我个人的大自然文学作品收藏库中的第一本。十九世纪中叶的俄罗斯乡村,广袤的森林和原野,大自然的美丽和农奴制的黑暗,都是那样令人惊心动魄。但在当时的年龄,我本能地更偏爱欣赏作家对自然风光的出色描摹,尤其是像《白净草原》《树林和草原》那样的抒情气息浓郁的篇章。即便在几年后重读时,尽管已经深入理解了作品中那些社会批判性的内容的价值,但大自然描写的动人魅力,并未因此而有一丝一毫的消减。

《猎人笔记》插图
几年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又读到了康·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翻译者是李时,上海译文出版社一九八〇年九月新一版。白色的封面上,左侧三分之一的位置,是一高一低两枝花和各自的几片叶子,线条简约,颇有几分绢花意味。封底右下角书号和定价的上面,印着“内部发行”。
发现这部作品,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影响终生的重大事件,甚至要超过《猎人笔记》。这本书的副标题是《关于作家劳动的札记》,是一部教导作家写作的书,对几代中国作家都产生过非同寻常的影响,我就多次读到不同作家们的文章,深情地回忆这本书给予自己的启发和引导。几年后,我还读到翻译家戴骢的名为《金玫瑰》的译本,这个版本借当时外国文学热方兴未艾的天时之利,发行量更大。

这本书是一部别具一格的创作论。作家从切身感受出发,谈及灵感、主题、人物、情节、细节、氛围、节奏、语言等写作中的诸多方面,独出机杼。书中风景描绘的内容非常丰富,而且围绕上述许多命题的阐释,都可以说是借助风景刻画来实现的。

譬如,为了强调情感性记忆——他形象地称之为“心上的刻痕”——对构思的作用,他结合自己一个短篇小说的写作,描述了他所居住的乡下破败庄园深秋时分纷飞的黄叶,低垂的乌云和连绵的冷雨,这种萧瑟、阴郁和凄凉,反而使他逸兴遄飞——“我永不会忘记这种秋天的悲哀,它跟心灵的轻松和平凡的思想奇妙地结合在一起。”再如,为了论述文学语言的精确性,他以对下雨的描写为例,雨有“毛毛雨、晴天雨、霪雨、梅雨、疾雨、牛背雨、斜雨、骤雨、暴雨”等等,这诸多种不同的状态,在俄语中都有着相对应的词汇。
因此,在这部书的最后一篇中,他这样总结式地写道:“应该沉浸在风景中,好像把脸埋在一堆给雨淋湿的树叶中,感觉到它们的无限的清凉、它们的芬芳、它们的气息一样。”因为,“只有当我们把自己的人的感情移到对自然的感觉中去,只有当我们的精神状态、我们的爱、我们的欢乐和悲哀完全和自然相适应,自然才会对我们发生极大的影响”。
这部《金蔷薇》让我第一次鲜明地认识到,原来人与大自然是这样的一种关系:大自然不仅仅是客体,是人观看和描绘的对象,它还是人的生命的组成部分。既是他的内在心灵世界的一个源泉,也是他的情感和精神投射的外部目标。大自然有灵性,有魂魄。在其后陆续翻译出版的帕乌斯托夫斯基的大量作品中,像《面向秋野》《猎户星座》《一生的故事》等等,这些观念都得到了充分而动人的表达。
与它几乎同时进入我的视野的,是蒲宁的《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据说这部作品的出版是让他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重要原因。在某种意义上,它可以看作是对《金蔷薇》中的许多涉及自然的观点的形象印证,虽然它的问世早于帕氏作品二十多年。这部自传色彩浓郁的小说,有着鲜明的散文化风格。他描绘了俄罗斯中部乡村的生活和田野风光,夏日铅灰色的白昼,风雪凄迷的冬夜,牲口棚下的牛蒡,池塘边的白嘴鸦,圆木搭建的古旧的教堂,荒凉的乡村墓地,都是最为寻常朴素的景色。这些大自然的丰富形态,光线、气味、声音和色彩以及它们之间的联系,都能够给他带来或强烈或微妙的情绪反应。作者在书中说道:“我对大地和天空色彩的真正神妙的涵义,一向都有最深的感受……这种透过枝叶显露出来的淡紫色的蓝天,我临死也会想起……”只有一颗挚爱自然的灵魂,才能产生这样的感受。
不论是旧俄时期还是前苏联时期,都有众多描绘大自然的作品,仿佛一桌桌丰盛的宴席。短短的几年中,我读到许多这类的作品。珍宝得来如此容易,每每令我在潜意识中有一缕不安。像被誉为“大自然的调查者”的普里什文的《大自然的日历》《林中水滴》《大地的眼睛》等众多作品,阿斯塔菲耶夫的《树号》和《俄罗斯田园颂》,拉斯普京的《贝加尔湖啊,贝加尔湖》,卡扎科夫的《橡树林里的秋天》……仅仅是列举书名,就会是一个长长的单子。不同时代意识形态的差异和对立,在别的方面可能十分明显,但是在对大自然的态度上,却体现出了令人惊异的前后一致性。这是一种源自民族文化血脉的贯穿。
我那时参加工作不久,上夜班,白天有大量的时间,可以到处游荡闲逛。在那个夏天,我让自己用帕乌斯托夫斯基、蒲宁那样的方式,感受和记录下大自然的状态。它们不仅仅是通常认为的可以被摄入镜头的“美”的景色,而是这个季节中大自然的纷纭芜杂的种种表现,像烈日下某一扇半开的玻璃窗的耀眼反光,像柳树树枝被风翻卷时瞬间呈现出的色彩的深浅差异,像骤雨落在屋顶上激起的团团雾气,像街边垃圾箱里西瓜皮发出的甜丝丝的馊味。我希望将来能够写出一本《夏日随笔》。虽然后来只写过两篇不长的散文,但由此获得的感受和记忆,却是异常深刻。

我需要尽快转换话头,以免让人以为这篇文章是有关俄苏文学的专论。
其实,在世界各国,关于大自然的描写都是文学中的重要内容。非洲的沙漠,澳洲的牧场,北欧的峡湾和湖泊,南美的森林与大河,椰林摇曳的太平洋岛屿,驯鹿出没的加拿大荒原……哪里有生活,哪里就有爱,而大自然便是爱投向的对象之一。
书桌左前方,台灯旁边,那个小小的地球仪,陪伴我超过二十年了。对于生活在“地球村”时代的人,这是一个必要的配置。每次用手指轻轻拨动它,我都会感受到一种隐秘的惬意。此刻,地球仪上我的目光直对的那一片微凸的球面,正是蔚蓝色的地中海区域。
海水颜色的上方,也就是地理位置的北方海岸边不远处,有一个地方叫作普罗旺斯,如今已经成为小资读物中的热点与标配,有关出版物可谓坑满谷盈。其实,早在一百五十年前,短篇小说名作《最后一课》的作者、法国作家都德,就在《磨坊书简》一书中,写出了这个曾经的古罗马帝国行省的风土和人情。河谷坡地上的磨坊,风车慢悠悠地转动;一垄垄橘子树起伏绵延,树叶仿佛涂了一层釉彩,在阳光下熠熠闪亮;远处,阿尔卑斯山的山脊映衬着蓝色天幕,好像一道道剪影。薰衣草浓烈的芬芳,寂静中突然传来的木笛声,树枝间轻轻抖动的精致的蜘蛛网,早餐桌上的无花果和麝香葡萄,繁星点点的夜晚牧童的奇遇,用当地方言写作的执拗而快乐的乡间诗人……质朴,恬淡,清新,谐谑,一幅汇聚了众多动人细节的明媚画卷。

都德和《磨坊书简》
目光掠过海面,向着西南方向滑动,落在比利牛斯半岛的南部,西班牙古老的土地上。从安达卢西亚到卡斯蒂利亚,阿索林写下了淡淡的哀怨。荒凉的田野,寂静的村庄,杏树、橄榄树和石榴树,客栈、斗牛场和教堂尖塔,更夫从冷清的街道上走过,铁匠打铁的声音击破了沉寂,花园里残破颓圮的水池,小城夜晚怅惘的笛声,分别成为一篇篇散文的背景。那些农夫和女仆、修伞人和卖货郎、绅士和法官,不论身份卑微还是尊贵,都负载了这一块土地的沉郁忧伤。时光的递嬗中展开着生命的轮回,永恒的哀愁贯穿了不同的世代,是隐忍平静,是达观知命,是“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素”。作家致力于探讨的“西班牙的灵魂”“深奥的西班牙精神”,就藏匿在一系列丰富的物象中。

与在其他文学形式中一样,散文里对于大自然的描写,也打上了作家们各自的美学的、民族性的烙印。
目光再由此折向北面,跨越广阔的法兰西原野,掠过狭窄的英吉利海峡,落在英伦三岛上。英国人的绅士派头,也表现在他们的行文中,从容,优雅,冷隽,鲜见直白的情绪宣泄,最强烈的感受也总是被智性有效地约束。像吉尔伯特·怀特的《塞尔彭自然史》,就被文学史家誉为“十八世纪留给我们的最愉快的遗产之一”,是书信体写作的范本,一个偏僻的英国乡村的风光,草木虫鱼,飞禽走兽,气候和景物的变化,以及宁静舒缓的古老生活的魅力,被其娓娓道来,令两百年中的多少代读者为之倾倒。在狼奔豕突的现代生活中,那样的日子愈发让人怀想。更晚一些,十九世纪后半期,又有威廉·亨利·赫德逊,自小生活在南美阿根廷的牧场,细致描绘种植园的美丽风光,大草原上的雷雨和蜃景,鸟类迁徙时的队列和歌声,被他的同胞、英国小说家高尔斯华绥称赞为“眼光最敏锐、心胸最博大、最理解自然的一位观察家”。晚年迁回英伦本土,他的目光仍然延续着几十年的关注,在汉普郡的一个村庄里,观察他早年就结识的鸟类的踪影。斑鸠的鸣声,夜莺的歌喉,在他看来胜过最美的音乐。

《塞尔彭自然史》
乔治·吉辛的《四季随笔》,更是具有一种交响乐般的恢弘效果。他一生贫穷坎坷,晚年才因获得一笔遗产而摆脱衣食之虞,得以从容地享受生活,欣赏自然。他以春、夏、秋、冬四个章节结构起整个作品,所有的回忆和向往、感受和思索,都在季节的怀抱里、在四时的风景中展开。春天小路旁吐露新芽的白屈菜,夏天明亮的花园里花草的芳香,秋天细雨轻敲树叶的声响,冬天壁炉里跳跃的火焰映着窗外的积雪……大自然呈现的丰裕之美给予他深长的慰藉,大半生的蹭蹬和屈辱,在笔下变得云淡风轻。书中这样一句话让人读来动容:“我临死前头脑中最后想着的,将是那照耀着英国草地的阳光。”
沿水平方向向左拨动地球仪大半圈,眼前出现了另一个岛国。不能不说到我们的东邻,一衣带水的日本。德富芦花、国木田独步、东山魁夷水上勉井上靖……分别描绘了东京的郊野,京都的四季,北海道无边的雪原,伊豆半岛春天鲜艳的梅花。一位著名盲人音乐家宫城道雄,甚至通过聆听自然中的种种声响,来细腻地感知四季的情趣,并化为美妙的文字。川端康成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的那篇著名的演讲《我在美丽的日本》,就深入地谈到了大自然对于日本人心灵的深刻影响。同样是东方民族,中国读者容易理解那种细腻和敏感,一朵花的开放,一片叶子的飘落,自然界景物的微妙变化,都能在他们心中唤起丰富复杂的感应。
永井荷风的一段文字,颇能写照这种情与景、心与物紧密交融、被称为“物哀”的审美状态:“雨夜啼血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天落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无端嗟叹此生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这样的表达,分明会让人联想到杜甫的诗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只是在东瀛作家那里,更容易也更多地呈现出某种决绝的、极端的意味。
上述种种,仍然只属于举例说明。写出来的,只是我接触到的多少分之一,因此也只能代表一部分阅读印象。好在这样的文字不属于学术研究,因此不必过多考虑是否周全严整等。我只是试图表明,文学中的这一方领域,是多么辽阔广大。

不用说,充沛的感受性是大自然题材散文的基本立足点和共同属性。但还不仅仅如此,精神性也是充分地寄寓于其中的。相当数量的散文,在让人产生情感共鸣的同时,也会有理性的收获——“诗”之上,还有“思”。
托物咏志、借景抒情的修辞方式,在东西方都是一样的。在一位日本作家看来,路边的一株蒲公英,被经过的人们的脚步反复踩踏,因此扎根很深,长成了趴伏的姿态,令人想到一些卑微的、备受命运作弄的人生,虽然只能以扭曲的姿态活着,却仍然坚韧顽强(壶井荣《蒲公英》);在一位东欧作家笔下,被狂风吹到辽阔田野上的两粒种子,生根、发芽,长成了两棵远远分隔开的参天大树。田野里再没有任何别的树木,它们遥遥相望,相互思念,相互倾慕。这个意象,仿佛在诉说着人类永远的、本质上的孤独,和一切摆脱孤独的努力(埃林·彼林《孤独的树》)。
但这里我想说的,还是那种整体性的理性观照。
被称为“德国浪漫派最后一名骑士”的瑞士作家赫尔曼·黑塞,在作品中广泛地思考了回归自然这一主题。他热爱古老的东方文化,寄情老庄、陶渊明,认为只有投身大自然中,大工业时代带给人的精神困惑才能得到纾解。于是在天地山水间的漫游,便成为他的作品的一大主题。他继承了荷尔德林“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精神血脉,也延续了将哲学寄托于诗歌中的德国浪漫派的文学传统。在《山口》《农舍》等一系列散文中,我们读到了这样的交融。他伫立于阿尔卑斯山的山口高处,世界之美以一种宽广的面貌呈现:一边是北方德国的景物和房舍,积雪微弱的闪光中散发出凛冽的寒意;一边是南方意大利浅蓝色的山谷,暖风中隐约飘来葡萄和杏仁的清香。这里是地理的分界线,也是语言的疆界,但对于一个像他这样以“流浪者”自称的人,每一片土地都是他的国土,都是他怀着乡愁的冲动不断地张望的地方。

赫尔曼·黑塞
同样是德语诗人,里尔克也习惯于从大自然中,发现、印证和表达他关于世界和生活的观念。创造的本质及途径,是他关注的一个核心命题。俄罗斯之行,一望无际的辽阔的苍穹、土地和水域令他惊愕,在《彼得堡记事》中他这样写道:“我迄今所见只不过是土地、河流和世界的图像罢了,而我在这里看到的则是这一切本身。我觉得我好像是目击了创造。”他甚至感慨:“我赖以生活的那些伟大和神秘的保证之一就是:俄罗斯是我的故乡。”不难想象,这种体验一定会增进他对那个长久关注的话题的思考。几年后,当他在与一位青年诗人的通信中写出后面这些话时,俄罗斯冰雪皑皑的漫长冬日后的春天的田野景色,大自然在孤独和沉默中孕育新生命的坚忍,也应该会闪现在他的脑海中,成为他的思想的一个来源;“艺术品都是源于无穷的寂寞”,“不能计算时间,年月都无效,就是十年有时也等于虚无。艺术家是:不算,不数;像树木似的成熟,不勉强挤它的汁液,满怀信心地立在春日的暴风雨中,也不担心后面没有夏天来到。夏天终归是会来的,但它只向着忍耐的人们走来”。一种整体性的来自大自然的启发,又通过自然界中的具体物象加以寄托和表达。
相比里尔克平和冷静的理性表达,法国作家纪德的《人间的食粮》,则是一次激情洋溢、滔滔不绝的诉说。在一个对生活抱着热切憧憬的年轻人的眼里,人世间的一切遭遇,都是喂养灵魂的粮食,“每一触及我感官的东西,都给我带来了快感,就像我触摸到幸福一样”。他要“把欲望引向大地上一切美好的事物”,这其中就包括大地上的无限风光。在这部由日记、诗歌、旅行笔记、道德箴言等成分构成的近十万字的长篇散文中,大量段落是对自然界的风景物事的描摹。作者的感官彻底敞开,视觉听觉嗅觉触觉都被充分调动起来:被沙漠热风吹得飒飒作响的棕榈树,湖中水草下面淤泥的气息,被揉碎的无花果叶子的清香,茴香繁密的茎杆在日光下金黄色的闪光……都是他贪婪地感受、品尝、沉醉的对象。对生命的肯定,对生活的热情,都体现在这样的渴望中,其本质是一种在感性领域追求无限的浮士德精神。跟随本能的召唤,摆脱伦理道德的束缚,这些借助鲜明的形象发出的呼喊,正是那个时代“重估一切价值”的精神思潮的折射。

有时,来自众多的作家的目光,投注于一个共同的领域,因而获得了一种整体性的浩大气势。它令人想到一支队伍的行进。
譬如美国的自然文学流派。这一流派起源于十七世纪,经过不断的发展,至今已经蔚为大观,在美国文坛有着重要地位和广泛影响。这个流派中的不同作家,在描写自然时有着各自关心和侧重的范围,但也有一个最大的通约数: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
对其源流做一番简单梳理,有助于加深了解和认识。它在本土的思想渊源,发端于十九世纪爱默生的超验主义哲学。在他的时代,人们更多看到的是自然的实用价值,而他却用一种超前的眼光,看到了自然所蕴含的精神价值,明确指出“自然是精神之象征”,“每一种自然过程都是一篇道德箴言”。也是在长文《论自然》中,爱默生问道:“从一片风景中,在对一片风景的每一瞥中,我们难道不能看到上帝的神圣和伟大、看到上帝的容颜吗?”因此他写下这样的判断:“我们与自然陌生的程度与我们同上帝疏离的程度是相等的。”他呼吁“让自然渗入到我们生命中”。他的这些核心观点,极大地影响了同时代的自然文学作家,成为了自然文学的理论基础,是成为后来的那一条泱泱大河的最初的泉源。
他的挚友和信徒梭罗,用后来成为自然文学经典的《瓦尔登湖》等多部作品,对爱默生的多少显得有些抽象的思想进行了形象的阐释,使大自然获得了可视可嗅、可触碰可扪摸的生动质感,也为那一眼泉水注入了新鲜水源,成为一条活泼跳荡的溪流。《瓦尔登湖》如今已经无人不晓,也就毋庸再做更多的介绍评价。
倒是另外一部作品,值得稍微多花些笔墨。美国文学史上的不朽诗集《草叶集》的作者惠特曼,爱默生赏识的作家,也是梭罗的密友,他将爱默生“研习大自然”的倡导,诉诸真实的行动。在病魔缠身的晚年的某一天,他坐在小树林中的树墩上,写下了散文集《典型的日子》的开篇。在这本日记形式的作品中,惠特曼张开每一个毛孔来感受自然的魅力,文字中处处散发出泥土和青草的芳香。读读这些动人的标题吧:《致清泉和溪流》《初夏的起床号》《日落的芳香—鹌鹑的歌声—隐居的画眉》《裸身日光浴》《最初的霜》《一棵树的功课》……凭借这种真实的沟通,从肉体到灵魂,他都深切地感知到了大自然的疗治作用:“多谢了,无形的大夫,感谢你那无声而清香的补药,你的白天和夜晚,你的河水和空气,你的河岸、树木甚至野草。”

《草叶集》
在这些先驱者们身后,走来了一批倾心于天地原野的作家。大自然以其丰富浩瀚,为他们各自的书写提供了个性特异的空间。巴勒斯徜徉于鸟类王国,缪尔跋涉于群山世界,奥斯汀走入干燥的新墨西哥沙漠,贝斯顿则栖身荒凉的大西洋海滩。一种高度的契合感,存在于这些生活在不同时代、大自然的不同形态里的作家之间。“在丛林中我们重新找回了理智和信仰”(爱默生)、“只有在荒野中才能保护这个世界”(梭罗)、“在上帝的荒野里蕴藏着这个世界的希望”(缪尔)……这些句子里,有着令人惊异的紧密性和一致性。
当然,传承中又有新的发现和创见。二十世纪的自然文学作家们,让爱默生和梭罗等人关于自然的观念,获得了进一步的拓展。在这方面,利奥波德尤其可以作为一个路标,一座里程碑。
对于土地的情感,在他那里被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他在威斯康星河畔买下一座被废弃的、几乎沙漠化了的农场,进行生态修复的实验。他将这个过程和有关思考,写进了《沙乡年鉴》(或译《沙郡年记》《沙郡岁月》等)一书中。他认为人类对赖以生存的自然界有一种道德责任,主张保持生态健康,培养“生态良心”,明确提出了“土地伦理”的概念。他因此被称作“生态伦理之父”,这部作品也被誉为“土地圣经”。

利奥波德和《沙乡年鉴》
当然,任何归类都意味着某种程度的过滤和排除。譬如我十分喜爱的美国散文家怀特,可能就不会被划入这个派别。但新英格兰地区缅因州的农场风光,冬日的暴雪,夏天的飓风,还有那些憨态可掬的鹅、浣熊和狐狸,在他极具个性色彩的语言的描绘下,分明别有一种鲜活美妙的情趣,让人过目难忘,迷恋不已。
因此,无论我们怎么称呼它们,自然文学也好,生态写作也好,呼朋引伴也好,独来独往也好,那些成功的作品,一定是遵循着一个美学呈现上的最大公约数——它是形象鲜活、气韵生动的。你看到雪花缓慢飘坠的姿态,听见鸟儿急促地拍动翅膀,闻到稻草烧成灰烬的气味,感觉出脚掌踩进淤泥时的清凉……大自然的美就在这些声色形相中。
即便是在利奥波德那里,深入凝重的理性思考,也不曾干扰他对于文学功能的清醒认识。他深知,“探索人类与自然的和谐关系是诗人的领域”,美是一条通往真理的可靠路径。在《沙乡年鉴》中,他依照日历的次序,逐月记录他眼中的大自然风光,每一个场景,首先是一幕美的画面:一月,臭鼬的足迹印在开始融化的雪地上;二月,闪电撕扯下一大块栎树的树皮;三月,雁群列队鸣叫着飞过;四月,紫荆花绽放;五月,北美鸳鸯在树洞里筑巢;六月,林中小溪里的鳟鱼上钩……

因为具备这般丰厚深邃的质地,我对大自然文学的喜爱,随着阅读的扩展而不断加深。如果说少年时的迷恋多少还带有某种偶然性,那么今天的执念,便是洞见其底蕴之后的主动趋奉。
文学源自生活,又成为一种自足的存在。秘鲁作家略萨写道,他第一次去爱尔兰都柏林时,满以为会看到乔伊斯《都柏林人》中所写到的阴晦的天空下精神萎靡的人们,但目睹的却是一座欢快的、充满活力的城市,迎面走来的陌生人,友好地邀请他去喝上一杯啤酒。这让他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
但阅读那些描写大自然的杰作,你不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如果你已经去过,它会是一种印证,并以作者敏锐的发现、独特的关注,补充你的经验,提升你的感悟。如果你准备前往,它又是一种提示和导引,仿佛掀起花房门口的一角帘布,让你预先感受里面的斑斓和馥郁。
依然是缩小范围,以美国为例。这个国家幅员辽阔,自驾旅行是亲炙大自然的无边美丽的最好方式。就我而言,有至少两次印象深刻的经历,其原因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旅行与阅读的互动。
一次是在美国南部,沿着墨西哥湾北岸,自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奥尔良,西行至德克萨斯州奥斯汀。我对河流总是怀有一种特别的向往,这次行程就是为了去看两条大河,密西西比河和科罗拉多河。我有意选择了一条穿越密西西比河三角洲低洼地带的道路,为了充分观赏它的沼泽景观。在三角洲的上端始点、路易斯安那州首府巴吞鲁日,我站在平缓的河岸上,望着大水汤汤,想到马克·吐温的长篇游记《在密西西比河上》中的描写:“伟大的密西西比河,雄浑庄严、秀丽无匹的密西西比河,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碧波,涌着一英里宽的大潮奔腾向前,极目望去,使人如临旷古如斯的大海,充满宁静、壮美。”这一切此刻正在我眼前展开,而《老人河》浑厚苍凉的歌声,也仿佛从水面上传来。几天后,几百英里之外,我又站在奥斯汀城里的一座山顶公园上,俯瞰科罗拉多河有如一条缎带穿城而过。河面宽阔,水流舒缓,两岸茂密的树木倒映在水里,清澈澄碧,如诗如画。然而,眼前风景的秀美妩媚,并没有改变约翰·鲍威尔《科罗拉多河探险记》一书让我生发出的想象。多年前阅读这部十九世纪的名作时,这条西部大河的气势就让我神驰不已:湍急的河水从陡峭的大峡谷中奔泻而下,狂野不羁,河道中巨石嶙峋,水流撞击的轰鸣声如同巨兽咆哮。借助于作者雄浑豪放的文笔,这条河流给予我的记忆如镂如刻。那是它的中上游景观,距离此地尚有遥远的距离。我梦想着有一天站在那里粗粝的风化岩上,感受那种让人心惊目眩的壮美。

马克·吐温和《在密西西比河上》
另一次是在东部,从弗吉尼亚州首府里士满出发,一路向南偏西,穿过多半个北卡罗来纳州,再向西北折返,转入西弗吉尼亚州的群山中。这一段路程,大部分位于贯穿美东地区的阿巴拉契亚山脉的东麓谷地中。经常开车一两个小时都见不到人影,只有连绵的牧场、围栏和牛群,让人真切地感觉到大自然的辽阔苍茫。根据查尔斯·弗雷泽的同名长篇小说改编的电影《冷山》,描绘的就是南北战争时期发生在这一带山地中的故事。旅途中,我充分享受着五月末山野中的温暖与芬芳,但脑海里却同时叠印上了这里冬天寒彻肺腑的风景。这自然是因为我曾经对那部小说有过深入的阅读。在小说中,大自然的风景被笔墨酣畅地描绘,成为一种人格化的存在,成为情绪、愿望和意志的外在投射。那个名叫英曼的南军士兵,自感生命已经所剩无多,从战场逃离,忍受着病痛、孤独和不可测知的凶险,在风雪弥漫中长途跋涉,只为了回到偏僻的故乡冷山,回到孤独的妻子艾达身边。冷山是他的救赎之地,他和她之间坚实的纽带。在与追捕者一番激烈枪战后,中弹的英曼倒在雪地上,死于艾达的怀里,艰难的爱情化作了一个凄美的传奇。

当然,这里谈论的已经不是散文了。
没有关系。这篇文章的开头就说过,从散文进入,更多是出于便利的考虑,为了努力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但只要这个话题稍稍展开,就一定会冲破人为设置的文体樊篱,向着广大的范围涌流。在散文中揭示的这些题旨,在诗歌中,在小说中,在文学的广阔的领域,同样也有着寄托和表现,甚至要更为深刻和饱满。譬如在一些长篇小说中,像挪威作家汉姆生的《大地的成长》,像澳大利亚作家怀特的《人树》,大自然的丰富和深邃,其外在形态和观念性存在,对于生命的启发和引领,都因为篇幅的浩瀚,而得到了充分的发掘和有力的表达。那样的规模和体量,令人想到一座高山,一条长河。

大自然与文学,文学与大自然,就是这样互相包孕,互相映照,互相成就。那么,一个虔诚的写作者,无疑应该牢记美国自然文学作家亨利·贝斯顿的名作《遥远的房屋》中的这句话:“抚摸大地,热爱大地,敬重大地,敬仰她的平原、山谷、丘陵和海洋。”

原载于《世界文学》

世界多变而恒永
文学孤独却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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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这期杂志后,从头读,读不动了,就索性从末篇读起,然后因为这篇文章,又去书店购买《金蔷薇》,真的是非常通透的人讲述非常真切朴实的感受!至于与文学的结缘,我记得上初中时偶然读了茨威格的《人类群星闪耀时》,莫名地被震到了,知道了除了眼前这个世界,还有一个很宽广迷人的维度在那里,吸引着我,直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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