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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孝贤《南国再见,南国》(1996)

《南国再见,南国》(1996)
《南国再见,南国》似乎是一部平静的绝望的电影,不仅对它不幸的主角来说是这样,对它的拍摄者来说也是如此。这部电影是混乱的,拍摄中断三次,时间长达几个月。侯自己形容它是试图返回到《风柜来的人》的“率直”的结果,不求助于剧本、大纲或者结构,相反主要依靠他三个演员高捷、林强和伊能静之间的自发性的互动。他说他在重温一遍戈达尔的《筋疲力尽》后来剪辑这部电影,《筋疲力尽》有无论如何一直向前永不停歇的主角,它提供的与其说是一个样本,不如说是灵感 [26] 。然而,成片完全不像《风柜来的人》那样呼吸或者流动,表明在很多方面没有往回走,似乎侯太清楚自己,太强迫自己,这种恢复自发性的努力反而并不奏效。

《南国再见,南国》强化了《好男好女》在某种程度上宣称的断裂:不但平均镜头长度几乎相同(平均一百零五秒),而且现在约八成的镜头有摄影机运动,大部分是持续和明显的。在故事和结构上比前作更简单,但也采用了对侯来说陌生的技巧,似乎他现在乐意尝试任何东西。比如,侯通过摩托头盔的绿色护目镜,或者太阳镜的红色涂层,使用明显的主观镜头。他也在一些特定场景使用近乎放任的手持摄影,主要是在KTV(卡拉OK夜总会),一直摇到结束。这部电影最长的一个镜头,是黑社会和政客在KTV的朦胧光影中决定扁头和小高的案子,这个长达八分半钟的手持摄影镜头,试图通过摇摄持续拍摄复杂谈判。

尽管《南国再见,南国》被认为是侯自《尼罗河女儿》后最被忽视的电影,但它不应该被排除。最有趣的一场戏发生在一个公寓里,三个主角谈话和争吵,其间扁头还不时投一个小篮球,表明侯还没有对画面深处复杂的场面调度失去兴趣(图26)。然而,更有趣的是这部电影潜在的主题。肯特·琼斯(Kent Jones)认为,“自从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 (LXXIV) 以来没有一部电影提供了更好的闲逛感” [27] 。不过,《南国再见,南国》更适合被描述为一部穿越台湾经济地域的公路电影。这并不新鲜。侯的新电影作品早就指出了台湾经济的日常运转:《风柜来的人》中可以看见高雄特别经济出口区;《童年往事》中侯看到借钱人的贫困后不愿收回私人“标会”的外债;《恋恋风尘》中的小本生意,比如印刷厂;以及多部电影中人物总是从乡村进入台湾经济经验中的核心城市。《南国再见,南国》在另一方面提供了更加完整地看待台湾经济如何运转的视野。

最重要的是,《南国再见,南国》说明了台湾很多经济交易中的麻烦本质,它们通常是讲关系的,而不是讲契约的。西方人可能对这样做生意的方式,特别是常常涉及家庭成员,感到震惊。这部电影的关键情节涉及政府为了台湾电力建厂征收土地(包括一个猪场)。这点显而易见的源头,是在出版的剧本中,剧本中也可发现多场确定无疑未采用的戏份 [28] 。在《南国再见,南国》中,两个男主角发现他们在这样的交易中被骗受损,可是当他们寻求赔偿,他们撞上了一个包括黑社会、政客和警察在内的混杂网络。而且,扁头和自己的叔叔打架,然后被自己的警察堂哥逮捕,进一步说明这些多像是家事。各方会聚在夜晚KTV的光影中(在前文提及的最长的镜头中),随后他们达成一个不受法律支配的绅士协定,释放这两个家伙,但是警察在晚上把他们的车钥匙丢到田野里之后才放了他们。很少有台湾电影能更简明地阐明台湾的经济活动如何戏弄法律边界,历史地来看,国民党没有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侯以一种典型的微妙和含蓄的方式,处理事关当时多方利益的一个议题,焦雄屏直言不讳地描述为“金钱政治,地下规则” [29] 。

更重要的是三个主角想到大陆去开餐馆和迪斯科的愿望。毋庸讳言,到1990年代中期,这个小岛受到来自海峡对岸强大的经济影响。第二章中提到台湾投资怎样进入大陆(尽管是非法的),1980年代增长了五十七倍,直到1988年达到二十七亿美元。1990年,这一数据跃至四十亿美元;1991年,是五十亿;1992年,增长至七十四亿;到1993年,突破一百亿大关 [30] ,自此从未下降过。不但进入中国大陆的台湾投资现在可能超过六百亿美元,台湾人本身也在大量将自己的工厂从台湾搬至大陆,而且给大陆提供丰富的亟需的管理经验。到今天,一般估计,光上海就有超过三十万台湾人居住,实际数据很可能要更高。由此来看,这三个主角,虽然看起来是边缘化和靠不住的,但最终也渴望成为一个正常的台湾人。

这就是这部影片关注的主题。这部电影的中文字面意思是“南国再见,南国”,是英文片名(Goodbye South,Goodbye)的多次倒装。侯说这代表了台湾在过去总是属于别人,被称为日本的或者中国的“南国”。只有现在台湾有了一点点“独立性”。然而,即便是现在仍有很多台湾人不能完全接受台湾的处境。因此他们常常希望离开,结果只是发现他们无法离开,最终被困在他们自身的自相矛盾中 [31] 。这一说法阐明了影片的最后一场戏:一直漫无目的地游荡后,在所有通往大陆“好日子”的道路都被堵死后,几位主角的车子在破晓时分突然冲入一片荒无人烟的田野,那是“南国”中的某地。在侯看来,台湾无处可逃——至少还没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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