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0多年前，这位东平人写给亡妻的诗文，堪比苏轼

900多年前，这位东平人写给亡妻的诗文，堪比苏轼

卜庆振 不语居

一眼千年
2020年5月31日，我与大光到东平博物馆拜访淑锋馆长。于石刻厅见一碑刻，我先是被萤萤小楷吸引，粗读之后，又被最后两句韵文感动。拍下拓片后，回家反复诵读，每读一次，感动一次，这份感动次次如新。故不揣冒昧，斗胆将碑刻上的诗文作如下粗浅的翻译，邀请诸君一起，阅读这份千年前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感受诗文中所说的“虽千万年兮其悲如新”。

亲爱的董：
一别近十年，我对你的思念年年如新，日日如新。
还记得吗？十八岁那年，你嫁到我家。你的温柔善良、平和娴雅，温润着我。我们朝夕相伴，耳鬓厮磨，情深意浓。而今，我每次穿上你为我亲手缝制的衣服，还是那样贴身贴心。
亲爱的，谢谢你。你用孝敬侍奉爹娘；用大义劝我，用顺从爱我；你对待妯娌有礼有节，让整个家庭和和睦睦。平日里，你是端庄的，邻居们不曾听到过你的大笑和大叫，也不曾看到到你脸上有怒色。咱们这个家族的人很多，你待人接物总是处理得很恰当。这些亲戚，无论是近的还是远的，无论是好点的还是差点的，你都一样对待，私下里也从不说他们坏话。
亲爱的，还记得吗？元丰三年是咱们的荣耀之年。我有幸被列入记载朝廷诸官姓名的簿籍，你被封为静安县君。
遗憾的是，六年之后，也就是元祐元年九月十六日，你就病逝在我的楚州官舍，那一年，你才三十七岁。
永远忘不了，你病重的那天，我正在屏风外为你准备药物。你催促身边的人喊我，声音非常凄厉，我急忙赶到你的身边，可是你已经闭上了眼睛。我追问你想对我说些什么，可你已经不能说话了。你抓着我的手臂，默默地流下泪水。我知道你是感觉到自己将要离世，有事要嘱咐我。可是你究竟想嘱咐我什么，我竟然无法知道了。苍天哪！每每想起来，这都是让我最内疚、最自责，到现在都无法忘怀的悲痛！
亲爱的，你生下了八男六女，有三个男孩子在襁褓中就夭折了。你离开的时候，活下来的几个孩子都还年幼。你离开前两天的夜晚，急切地让人把孩子们放在你的身边。你抚摸着孩子们的背，叹气说：“死生有命，我如果不久就要离开人世，会有什么遗憾呢？只是遗憾不能看到这些孩子男婚女嫁了。”你回过头来对我说：“我恨自己要让这些孩子拖累夫君，只能希望您尽力了。”说完你泪如雨下，神情凄切。此情此景，至今我历历在目。
亲爱的，你知道吗？现在，咱们的孩子们结婚和出嫁的已经过半了，而且有了六个外孙。如果你还在，咱们一起亲眼看着孩子们结婚，看着外孙在膝下承欢，该有多好啊！这些天伦之乐，我多想让你知道，让你拥有！苍天啊！不能和你一起共享幸福生活，这又让我多么悲痛！
亲爱的，你知道吗？咱们的大儿子宁祖挺有出息，做了郊社斋郎。安祖、寅祖、宏祖也都在健康成长。小儿子宜祖，在你离开后十七个月，就去找你了。你一定要告诉他，爹爹非常想念他。
咱们的大女儿嫁给了齐州司法参军李茂诚，二女儿嫁给了进士俞思明，三女儿嫁给了进士李仲扩，四女儿嫁给了济州司法参军孔忱。还有两个小的没有出嫁，留在家中。她们也长大了，长得越来越像你，看到她们，我就像看到你一样。
绍圣二年五月二十六日庚申，我把你接回老家东平，我要把你安葬在母亲身边。
亲爱的，你知道吗？你离开后的十多年里，我每日每夜都在思念你。现在就要把你送到地下的新家，我要亲自写下你生前的故事，放在你的居室里，聊且用来寄托我无尽的悲伤。最后，我还要把这首诗轻轻吟唱给你听：
贫贱夫妻相约白头到老，
谁让我们偏偏半路而分？
你的容颜总是常常浮现，
你的细语如何再次听闻？
高山深土你我阴阳永隔，
霜寒露重草木摇曳我心。
凄风残阳不能承受此情，
千年万年我的悲痛如新。

下面是我和大光整理的碑文原稿，经燕龙兄审校后一并附上。
宋故静安县君董氏墓志铭并序
右朝奉郎、新差通判、乾宁军兼管内劝农事、上护军、赐绯鱼袋梁子玉撰并序。
梁子玉之妻陇西董氏，河南府人也。年十八，遂归吾家。为人柔淑静闲，妙于女工。
事舅姑以孝而敬，友夫子以义而顺，待娣姒以礼而和。平日笑言未尝闻诸邻人，亦未尝见其有愠色。吾家内外族甚大，接遇之各得其宜，虽戚疏愚良一无间言。
元丰三年，明堂余忝通闺籍，封静安县君。元祐元年九月十六日，以疾卒于楚州之官舍，年三十七。
方病笃时，余在屏外治药，促左右召余声甚厉。亟至，则目瞑矣。诘其所欲言，则不能道矣。但握余臂，泣数行下。岂非知其将亡而事犹有遗余者，使余竟不得闻知。呜呼！可悲也已。
生八男六女，三男夭于襁褓，馀是时尚皆稚孺。其母卒之前两夕，亟呼置卧侧。人抚其背而叹曰：“死生有命，吾果不起，亦奚憾？但不及见此儿婚女嫁也。”顾谓余曰：“恨以此累君，幸勉之。”言已而泣，情甚悽恻。今则婚嫁者过半，而已六外孙矣。其知耶，其不知耶？呜呼！又可悲也已。
曾王父讳晔，不仕。王父讳元已，终左监门卫将军，赠左屯卫将军。妣李氏，赞皇县太君。皇考讳崇弼，终内殿承制。妣张氏，仙源县君。男：宁祖，郊社斋郎。曰安祖。曰寅祖。曰宏祖。最幼曰宜祖，后其母十七月而卒。女：长嫁齐州司法参军李茂诚。次嫁进士俞思明。次嫁进士李仲扩。次嫁济州司法参军孔忱。二在室。
以绍圣二年五月二十六日庚申，从其姑葬郓州须城县登贤乡执政里望山之原。
呜呼！自其殁十馀年间，顾余悼念之情未一日亡也。今既葬矣，因自书其事志诸圹中，且以寓其无穷之悲云。铭曰：
行藏穷贱兮欲与终身，
谁或使之兮中道而分。
形容髣髴兮想见其人，
音声杳绝兮曷得而闻。
闭此新宫兮山高土深，
松柏萧萧兮露草蓁蓁。
淒风落日兮不堪其情，
虽千万年兮其悲如新。

为什么说这篇诗文堪比苏轼呢？我们都知道，苏轼有一篇悼亡妻的名作《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同时，他也有为王弗写下的墓志铭：

治平二年五月丁亥，赵郡苏轼之妻王氏卒于京师。六月甲午，殡于京城之西。其明年六月壬午，葬于眉之东北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轼铭其墓曰：
君讳弗，眉之青神人，乡贡进士方之女。生十有六年而归于轼，有子迈。君之未嫁，事父母；既嫁，事吾先君先夫人，皆以谨肃闻。其始，未尝自言其知书也。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后，轼有所忘，君辄能记之。问其他书，则皆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静也。
从轼官于凤翔。轼有所为于外，君未尝不问知其详。曰：“子去亲远，不可以不慎。”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轼者相语也。轼与客言于外，君立屏间听之，退必反覆其言，曰：“某人也，言辄持两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与是人言。”有来求与轼亲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与人锐，其去人必速。”已而果然。将死之岁，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其死也，盖年二十有七而已。始死，先君命轼曰：“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诸其姑之侧。”未期年而先君没，轼谨以遗令葬之，铭曰：
君得从先夫人于九泉，余不能。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君虽没，其有与为妇何伤乎。呜呼哀哉！
我们比较一下，就墓志铭而言，梁子玉以序记事，细节更为感人。尤其是序中所写妻子病笃，临终唤夫，夫至却不能言，执子之手，阴阳永别。夫心所憾，不能听闻妻子遗言，深深自责，悲痛欲绝。其情其景，如在眼前，伉俪情深，感人肺腑。另一细节写妻子临终前两天，将儿女置于卧侧，舐犊之情，跃然纸上。另有回头与夫寄语，怜子怜夫，对家人的不舍之状，细腻委婉，感人至深。第三处细节写儿女婚嫁，夫告与妻，宛如生前。然终不是生前，终不能共享儿孙膝下承欢，让人深深叹惋。有了这些细节，再读其韵文最后两句：“淒风落日兮不堪其情，虽千万年兮其悲如新。”梁子玉之至情至性，堪比苏轼。

苏轼墓志铭中所记之事，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亦有引用，足见妻之贤德。然夫妻情深，却在词中记事。“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比起明大义，这些具有小儿女情态的画面，这些常态化的镜头，更能显夫妻之恩爱情深。
由此论之，一样悼亡妻，梁子玉之文、苏轼之词，工于细节，妙在日常，情景交融，真情乃见。
梁子玉何许人也？据《东原梁氏族谱》记载，梁子玉是北宋父子状元中父梁颢的重孙，宰相梁适的孙子。

苏轼的悼妻墓志铭写于1065年，悼妻词写于1075年，梁子玉的悼妻墓志铭写于1095年。
而今是2020年，一眼千年，这些美好的爱情历久弥新，这些悼念的痛楚读来如新。正如梁子玉所说：

淒风落日兮不堪其情，
虽千万年兮其悲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