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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为程一身《读诗课》作

序言:
为程一身《读诗课》作

胡亮

我有幸曾与程一身先生两次会面:2013年5月24日,初见于长沙;2018年11月16日,重见于常德。他很沉静,但是你能察觉到,他也很渴望交流的契机(或者说奇迹)。在较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程一身就是肖学周。前者乃是笔名,后者才是本名,这个笔名看起来也像本名。奇怪的是,他几乎同时使用这两个名字,这就不得不让我想到一个葡萄牙作家。在札记集《屠龙术》里,我曾经写到过这位作家:“‘我’在‘非我’中跋涉。佩索阿(Fernando Pessoa)建立了复杂的异名书写系统,已发现至少七十二个异名,最习见的乃是阿尔伯特·卡埃罗、阿尔瓦罗·德·冈波斯、里卡多·雷耶斯。”
肖学周曾就读于北京大学,师从王岳川教授;复就读于河南大学,师从耿占春教授。由此也可以看出:如果学校和导师不能得兼,他更为看重的还是导师。从硕士,到博士,肖学周逐渐动用了笔名程一身。那么,本名,笔名(或者说异名),该怎么来分工呢?也许是这样:肖学周意味着学者身份,而程一身意味着诗人或翻译家身份。比如说,《朱光潜诗歌美学引论》的作者,《为新诗赋形——闻一多诗歌语言研究》的作者,似乎只能是肖学周;而《北大十四行》的作者,《坐在你身边看云》和《白鹭》的译者,似乎只能是程一身。《白鹭》的作者就是圣卢西亚诗人沃尔科特(Derek Walcott),《坐在你身边看云》的作者恰是葡萄牙作家佩索阿。佩索阿译者甚众,但是沃尔科特,似乎主要携带着程一身的心气进入了汉语。由此可以看出,程一身,肖学周,只是一个人的双翼:感性与理性的双翼,诗意与语义的双翼,修辞与知识的双翼,或者说创造力和判断力的双翼。
这部《读诗课》,很有可能,会让程一身和肖学周叠成一张面孔。然而,他还是署名程一身。这就意味着,此书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学术著作,而是诗人谈诗或译者论文式的轻松读物。事实正是如此,这是作者课堂教学的产物,类似于洪子诚教授当年主编的《在北大课堂读诗》。所不同者,其一,《在北大课堂读诗》只讨论当代诗,而《读诗课》既讨论当代诗,又讨论古典诗和外国诗;其二,洪子诚让某位学生的主讲带动了其他学生的讨论,而程一身则组织、引导和参与了所有学生的讨论。程一身对诗人和诗的选择,比如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的《当你老了》、弗罗斯特(Robert Frost)的《割草》、希尼(Seamus Heaney)的《期中休假》、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的《礼物》,陶渊明的《饮酒》、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昌耀的《斯人》、陈先发的《鱼篓令》,等等,全都无愧于“经典”的称号。另有少量入选作品,也可望加快“经典化”的进程。正是通过这些作品,或者说类似的作品,洪子诚在显赫的北京大学,而程一身在落寞的常德,都试图建设一个以诗为轴的公共话语空间,或者说,接受美学空间。接受美学空间,也就是读者反应空间。程一身是主要读者,他的有福的学生——比如“夏思思”、“廖芷琪”、“有个同学”、“蒋鹏”或“黄霁”——则是次要读者。主要读者,次要读者,都不是终身制,有时候就会悄然交换身份。这不是老师的课堂,而是众声喧哗的胜景——我不得不反复赞美:“真是妙极了!”从课堂,到最终整理成读物,学生的讨论却被大量删减,这难免成了程一身和我共有的遗憾。即便如此,《读诗课》仍然较好地保留了现场的魅力:真情流露,灵光乍现,误读的胆略,民主的芬芳。
程一身所使用的工具,说来也不复杂,就是细读(Close Reading)和结构分析。细读,用的是显微镜,结构分析,用的是望远镜。这两个工具,分发给了他的两只眼睛。为了不让两只眼睛产生激烈的争吵,他从关键词引出关联词,将细读落实为关键词分析,又将结构分析落实为关联词分析。这样呢,显微镜和望远镜,就奇妙地实现了相安,新批评(New Criticism)的孤树和结构主义(Structuralism)的森林,也就奇妙地实现了相融。怎样选定关键词?还有关联词?程一身的敏感,往往切入了这样六个剖面:人称结构、声部结构(他称为艺术结构)、抒情结构、叙事结构、时间结构和空间结构。比如,在讨论昌耀《斯人》的时候,他从“斯人”“谁”和“一人”,引出了一对关联词;在讨论《饮酒》的时候,从“人境”和“南山”,“问”和“辩”,引出了两对关联词;在讨论张枣《镜中》的时候,从“镜中”和“窗外”,“她”和“皇帝”,“悔”和“梅”,引出了三对关联词。这些关键词和关联词的拈出,为透彻解读作品,既觅得了新颖的角度,又奠定了坚实的柱础。全书抛出很多观点,不乏奇兵逆袭,很多时候简直让我拍案惊奇。比如“悔”和“梅”,程一身认为,俩字形体接近,读音接近,故而成为一对关联词。按照这样的理解,“悔”和“梅”的切换,也就可以阐释——或过度阐释——为“心”和“木”的切换。必须是梅花,而不是杏花!这个新颖到令人狂喜的发现,不但让我刮目重读这件作品,而且还在六个以外新增了这样两个剖面:听觉结构和视觉结构。张枣的音韵学玄机和训诂学玄机,“为新诗赋形”,最终没有逃过程一身的敏感——这可是经过闻一多先生训练过的敏感,而闻一多的诗学要旨,恰好指向听觉结构(音乐美)和视觉结构(绘画美和建筑美)。此外,程一身关于王家新的《田园诗》乃是反田园诗,《夜雨寄北》乃是寄内诗的分析,也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但是,且慢!既然这是个读者反应空间,那就同时是个开放性空间,是个向我也发出了邀请的空间。我作为读者,或者说学生,至少愿意举两次手,谈及异于程一身的两个观点。其一,关于《饮酒》的主体与客体之关系。程一身认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是写主体(“我”)看到了客体(“南山”),“悠然”是主体的修饰语。我的观点恰好相反:“见”通“现”,这是写客体显形于主体,“悠然”是客体的修饰语。按照这样的理解,“悠然见南山”就应该读如“南山悠然现”。王国维先生所著《人间词话》,则更为极端,他甚至引用这两句诗来作为“无我之境”的例证。王国维的引用有些囫囵,实则呢,“悠然见南山”算得是“无我之境”,而“采菊东篱下”定然是“有我之境”。其二,关于《夜雨寄北》的成稿时间和空间。程一身认为,“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为诗人入蜀后写于巴山,当时其妻并未去世。我的观点略有不同:巴是巴,蜀是蜀;巴山是巴山,蜀山是蜀山;巴和蜀都是确指,巴山和蜀山却是泛指;此诗为诗人入巴后所作,非入蜀后所作也。李商隐入巴,当在848年(宣宗大中二年),自江陵、宜昌、秭归、巴东至夔州而返,当时王氏的确健在。李商隐入蜀,当在851年(宣宗大中五年),往投西川节度使柳仲郢,寄居梓州(今四川省三台县)而非所谓巴山也,其时王氏已经游仙。这个问题并没有太大的争议,可参读杨柳先生所著《李商隐评传》及刘学锴、余恕诚两位先生所著《李商隐年表》。如果此诗确系寄内诗,我倾向于认为写于848年的泛巴东区域(今重庆市巴东县)。
与其吹毛求疵,不如披沙拣金。请广大读者忽略我的考据癖,并转而信任和重视下面这样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断言:这部《读诗课》不仅可以作为文学创作的借镜,还可以作为文学批评的进阶,宜于普通读者和专业读者共选为案头书。

2020年1月15日

胡亮,生于1975年,诗人,论者,随笔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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