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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白鹿原(大散文)

鹿志锋:风雪白鹿原(大散文)

作者|鹿志锋

雪花儿纷飞,随风飘洒,满布穹庐,迷丽双眸,天地间白濛濛一片分不清界线,看不清原貌。哦,这是自然的白鹿原,还是社会的白鹿原? 这是现实的白鹿原,还是历史的白鹿原? 抑或是文学的白鹿原呢?站在白鹿原汉薄太后陵冢上,随风飞卷凌空狂舞超越存在的雪花儿,如雪白的音符一样扑打着我思想的琴键,任我如雪的思绪与联想在无边无际的时空里自由展开……

白鹿原南连秦岭北临灞岸,绵延数里,在灞河与浐河二水之间,卧成了一座颇具西北苍凉悲壮风格的台原。何为白鹿原? 顺中华民族历史时空而下,三皇五帝夏商周,相传在周平王时,原上树木葱茏,气象森然,有象征吉祥奇妙异样的白鹿在原上闪现流动,故名白鹿原。哦,神奇的白鹿,你雪白的形象和灵巧的身姿,是象喻天文的灵魂还是人文的精义呢? 《易传》云:“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这是中国先哲的形而上学方法论,是赋予文化的科学理念与智慧内涵,然而联想到中华民族的思想、文化、精神的历史,令人悲哀!

曾几何时,当春秋时代百家争鸣中断以后,从儒家与法家同构封建宗法、皇权统治、专制主义、纲常道德开始,在改朝换代、胜王败寇、循环往复的黑暗的中世纪里,中华民族的思想、意识、精神里,总流布着一种玄虚幻想、不思进取、遥寄皇天、期盼福祉、超越现实、虚无飘缈的生存理念,而且被一代代附庸知识分子玄化为虚幻的精神存在,由于被朝朝代代所谓天子君主利用来麻痹臣民,从而传播到民间渗透到百姓的生活中,久而久之,最终积淀成中华民族的一种蒙昧的历史意识、封闭的思想意识与落后的现实意识,如灰土一样尘封着人们心灵的沟壑,压抑着思想、文化、精神的创新的生机与活力。

哦,犹如凌空一闪即隐丛林深处的白鹿一样,中国先哲原本简单明了的智慧羽毛,不断飘落在所谓“博大精深”的思想、文化、精神的泥淖里,难以飞翔成真正的人文智慧与人文精神,为人的独立与解放、社会的进步与健全提供思想资源,不像西方从古希腊而下穿越中世纪的黑暗途径文艺复兴、思想启蒙、科学精进而后闪耀出的理性的科学智慧、透明的人文光辉与清纯的精神雪花儿。

雪花儿的音符飘飞着,透过迷濛的天地与遥远的时空,在风雪之中一时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让我回到了被哲学家雅斯贝尔斯称为的“轴心文明”时代,刹那间,我看到道家哲学创始人老子,站在自然最高枝头经过天人思辨化成的智慧的雪花儿,我看到看到哲学家庄子,在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过程中,经过天人思辨化成的个体意识、自由意志、逍遥精神的智慧的雪花儿……

作为道学的创始人,老子从自然出发提出“道法自然”与“顺应自然”的“本体论”观点以及“崇尚简朴”、“返璞归真”的“认识论”观点,这与古希腊哲学家对天地本体的探索是相近的,从当代生态观念来看具有永恒的价值。但是他将这一自然观引入社会观,提出“小国寡民”与“绝圣弃智”的主张,则是一种倒退的复古论,一朵朵智慧的雪花儿,未能化成中华民族的哲学嬗变、科学精进、人文自觉的历史潮流,令人叹惋!更为不幸的是,庄子哲学中与古希腊哲学家类似的个体意识、自由意志与逍遥精神,由于受到皇权政治的压抑,选择归隐无奈流落江湖与民间,未能成为建立中华民族“心灵说”信仰的主流文化。

雪花如织,飘落在春秋战国时代的历史村落,倏忽又变成了漫天黄尘。我看见那辆在尘埃里周游列国的木车。哦,孔子的学说绝非智慧的雪花儿,而是从历史文化丛林“三纲六纪”里捡回的“仁”、“礼”、“德”的枯枝败叶,其思想理念,以无视人的个体生命自我价值为前提形成道德理想主义,最后纳入上下尊卑与君臣父子的宗法观念、道德伦理与政治制度中,酿成人内在精神的奴隶主义药酒,与韩非用“法”、“术”、“势”为帝王统治提供了理论依据、政治手段与权谋文化。接着从秦至汉,由于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推崇“君权神授”与“三纲五常”,构成了中华民族思想、文化、精神的奴隶主义与专制主义锁链,彻底束缚了人的思想自由、精神解放与社会进步!

哦,问题的严重性在于,这不仅造成了中国治乱往复、回环沉醉、延滞不前的历史怪圈,而且构成了民族的“皇权意识”、“主奴根性”与“阴暗心理”,形成了民族心理中道德观念与价值取向的混乱与复杂以及充满流氓意识的精神病态,自然也酿成了知识分子人格泯灭、精神屈辱、价值荒谬、沦为附庸的悲剧命运。从本体论到认识论再到价值论,西方思想哲学一致致力于人的思想解放、精神自由与生活幸福,致力于社会的文化、政治与经济发展,最终穿越了中世纪神学的与政治的黑暗,完成了近现代的历史转型。然而可悲的是,中华民族的思想、学术、文化以“儒道释”三家形成人格附庸、精神颓废、灵魂逃遁的“三部曲”,实为“复杂阴暗”然而却自称“博大精深”,愚昧人心,欺骗人智,泯灭人灵,根本没有化成“形而上”的智慧的雪花儿,而是释成“形而下”的“阴阳“、“权谋”、“厚黑”的泥水,从而失去以真、善、美为核心的思想正义、精神根性与价值内涵,无法展开西方哲学所具有的思想天地、精神时空与人文气象。

雪花儿无言,依然随风纷飞,浑沌迷濛的白鹿原此刻犹如中国历史的舞台,几千年的悲剧在我瞬间的思想里演过,无论强秦大汉还是盛唐大明或者康乾盛世,中华民族的悲剧成为被政治的“封闭稳固”、文化的“博大精深”、道德的“阳奉阴违”、精神的“流氓意识”所掩饰下的暗结的丑恶“秘史”,一如这满天的雪花儿与迷濛的原野,掩盖着的冰消雪化后的贫瘠、荒寒与丑陋。

我知道这是初春时节,春天的事物与期翼将随着迎春花的绽放在自然的时空里复苏与展开,如我思想的河床渴盼新文化的冲击与流淌一样,然而也正如叵测多变的历史风云与循环往复的现实思想一样,乘着一股倒春的寒流,一场奇突的大雪不容置疑地覆盖了美好的憧憬,历史的白鹿原与自然的白鹿原,以迷濛与混沌、灿烂与耀眼的风光雪景组化成一幅耐人寻味与思索的悲壮画面。

走下风雪中的白鹿原汉薄太后陵冢,我在白鹿原的风雪中艰难徘徊,漫步遐思,浮想联翩,自然想起了著名作家陈忠实先生的长篇小说《白鹿原》,一时间现实主义的文学想象、社会生活的真实存在与历史悲剧的记忆载述,在思想层面、文化层面、精神层面上,完成了古今同构、时空交错、内涵相通、命运观照、情景交融的灵感对接,我们心灵瞬即被一种来自历史深处、现实层面、文学呈现的幽深的苍凉、沉重的忧郁与激愤的悲哀所浸润,因为“白鹿原”上半百年的中华民族的“文化悲剧”、“政治悲剧”、“生活悲剧”、“民族悲剧”“命运悲剧”……

《白鹿原》以中国西部乡村为平台,以民族缩影的模式,以半个世纪的历史跨度,叙写了“白鹿原”上两代人的悲惨命运与生活沧桑,与其说是新、旧民主革命时期“革命风暴”在“白鹿原”的反映与折射,不如说是封建时代“权谋政治”在乡村里的表现与延伸,并由此使封建文化与道德浸渍下的中华民族的思想走向、精神结构、道德状态、生存方式、心灵空间得到揭示。小说《白鹿原》确实是一部中国文学少有的思想厚重、主题严肃、架构宏达、人物典型、故事悲怆、文字沉郁的反映中华民族生活秘史的长篇小说,由此理解陈忠实引用巴尔扎克“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这句话,是极为中肯准确而富有意蕴的。

读着“白鹿原”的时候,我便走进了中国儒法学说创造的历史现场,想到了春秋战国与秦灭六国,想到了楚汉相争与三国之战,想到了隋唐演义与宋明江山,想到了满清腐败与太平天国,想到了辛亥革命与国共相争……自然也想到了想到了《二十四史》里所隐藏的文化杀机、政治血腥与人间惨剧,想到了民族历来人与人、家与家、族与族、国与国相残互斗的生活史记,由此我对“民族秘史”产生了从宏观到微观的确切理解。所谓民族秘史,就是受民族阴残文化、权谋政治、三纲六纪、阴阳道德、流氓精神,压榨浸蚀下的病态的精神史与扭曲心灵史以及惨烈的生活史,作家陈忠实给我们揭示的正是这样的民族秘史啊!

历史上的白鹿原,小说中的白鹿原,现实中的白鹿原,你向我们所展示的难道不是这样的秘史么? 在我看来,如果我们将白鹿原分为“自然的白鹿原”与“社会的白鹿原”,从前者可以看到“一场异常的年馑降临到白鹿原上”与“一场空前的大瘟疫在原上所有或大或小的村庄里蔓延”,给人们的物质生存带来毁灭性的灾难,让我们看到中国式祈雨仪式的悲壮场面与瘟疫恐怖的死亡惨象,从后者能看到“风搅雪”的运动铡死恶棍、游斗劣神、斗争乡约的革命暴力与反攻倒算运动撴死贺老大、惩治“十兄弟”、抓捕鹿黑娃,给人们的精神生存造成的恐怖祸殃,让我们看到民族政争夺权的无情与你死我活的残酷。这种天灾与人祸在小说中的叙述令人不寒而栗乃至于绝望! 如果我们将这种民族的政治权谋斗争看作民族的“外部秘史”,其实,真正的民族秘史是在宗法礼教、集权政治、流氓道德统治与浸淫下的人与人、家族与家族、政党与政党之间的生活空间、精神领域与心灵世界隐秘进行的,我们不妨称之为“内部秘史”。

哦,随着一阵寒风吹来,漫天的雪花儿弥漫起来,狂舞起来,翻卷起来,无声地覆盖着白鹿原上的自然的沟壑、历史的沟壑与生活的沟壑,这让我想到,所谓“外部秘史”,它的表现形式是社会政治形态的,而所谓“内部秘史”,它的表现形式则是民族文化意识的,前者是冷酷之蚌壳,后者是阴残之蚌肉,“含沙”在权谋、厚黑、心术的文化湖水中,又怎能冶炼下正义的精神珍珠?

风雪之中,我恍然看见陈忠实先生在原坡上徘徊思索,手指间夹着一支棕色的雪茄,烟缕飘散如烟似雪。我曾记得,陈忠实在《关于<白鹿原>的答问》中说:“我们几千年的封建制度,许多腐朽的东西有很深的根基,有的东西已渗进我们的血液之中……”这种腐朽的东西一定是传统文化中的糟粕,就是被非人文化、残酷政治、邪恶精神所扭曲的阴残的人性。

《白鹿原》有两个主要角色和典型人物,这就是白家家族的族长白嘉轩与鹿家家族的代表鹿子霖。两个家族之间的暗斗明争由来已久,如果探根索源我们可以逆历史而上延伸到清满元明与宋唐汉秦乃到战国春秋,因为这是从宫廷到民间社会伦理政治与家族伦理道德,所构成的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人际模式凝结与固化、冲突与演化的结果,即愚民文化、驭民政治、牧民经济的必然结果。

可以看出,这是儒家与法家学说所导引的人的价值目标与生存环境的使然。如果从白嘉轩的骨子里,我们可以看到儒家伦理道德与封建宗法观念的固持,那么从鹿子霖的心府间,我们可以看到法家政治权谋与封建王法理念的流渗,于是前者讲“仁”、“礼”、“德”而后者讲“法”、 “术”、“势”,前者是强制精神而后者是流氓精神。在“白鹿原”上:白嘉轩依靠的是封建宗法、传统祖训、白家祠堂、圣人教导、乡规村约、风水神示以及对家族成员的道德教化;而鹿子霖凭借的是社会政治、生活经验、财富积累、交结官吏、谋算心计、流氓行为以及对家族势力的精心组织。二者明争暗斗的手段不同但目的相同,都是致对方于败地。从换风水宝地到创办学堂,从“交农事件”到儿女婚配,从“拉白孝文下水”到“建塔镇白蛾”的一系列的较量中,白嘉轩与鹿子霖可谓都用尽心机费尽神思,充满了阴计权谋其实是两败俱伤。

在几十年的斗争间,田小蛾的惨死与鹿三的疯亡、白孝文的堕落与鹿黑娃的冤杀、白嘉轩的“腰折”与鹿子霖的疯癫,以及鹿子霖儿媳遭受的人格、精神、情感的蹂躏,鹿兆海的阵亡与白灵的冤死,尤其是作为小说性线索的角色田小娥所遭遇的最悲惨的人生命运,都是政治斗争与文化相残的悲惨结果,一部《白鹿原》深刻地生动地揭示了民族内部阴残恶斗的秘史,令人为之悲哀与深思。

哦,想到此,我直觉得风雪弥漫,寒风刺心,白鹿原上无论远山近岭还是村村落落都掩蔽在风雪之中,蒙上了一层肃杀、荒寒与悲凉的色彩,沉浸在小说中白鹿原的悲惨故事中,我一时分不清现实的白鹿原与虚拟的白鹿原的界线,心目间弥漫着年馑与瘟疫、人斗与人祸的惨象以及悲伤与忧患的情绪。

雪花飞舞, 风声凄厉,令人神悚,在恍惚之间,眼前的雪花飞舞着,激荡着,突然间幻化成从小说白鹿原中坍塌的窑洞中窜出的满天飞舞的白蛾儿,从风雪深处隐隐约约传来田小蛾被抽打的呻吟、被刺死的惨叫与被镇压的冤魂的泣诉,我一下被田小娥的这种呻吟、惨叫、泣诉的悲惨命运所打动……

在小说《白鹿原》中,田小娥尽管不是白鹿二人、家族势力、政治派别斗争的主要人物,却是一个关系人物命运波折、双方明争暗斗、道德伦理纠缠的不可或缺的特殊人物,或者说是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角色。在小说中,构成田小娥悲剧命运的文化背景,是封建宗法观念、儒家伦理道德、封建婚姻观念,构成田小娥悲剧命运的社会背景是白鹿两族利益斗争与国共两党革命斗争的动荡的乡村生活,与田小娥命运息息相关的,是父母亲、武举人、鹿黑娃、白嘉轩、鹿子霖、白孝文与鹿三一系列人物,正是在这种非人的文化背景、政治背景与道德背景下,处于社会底层的田小娥,被相关人物与事件一步步推上了悲惨的境地!

父母将田小娥嫁给武举人做小,是封建婚姻扭曲人性、践踏女性、毁灭青春的罪恶;鹿黑娃与田小娥的婚恋遭到白嘉轩的拒斥,是封建宗法对她自然人性、合理婚姻、基本人权的侵犯;田小娥遭到鹿子霖的恐吓、欺骗与蹂躏,是流氓文化与流氓政治对她的伤害;鹿子霖利用田小娥毁坏白孝文名声来达到羞辱白嘉轩的目的,是世俗社会卑鄙手段对她的利用扭曲;鹿三出于对封建道德与族长尊严的维护杀死了可怜的田小娥,是愚昧文化与奴性精神将她置于死地;白嘉轩用镇妖塔永镇田小娥屈冤的灵魂,是对她生命的彻底否定。

当她面临白嘉轩的拒斥与歧视,当她面临丈夫遭遇的生死存亡难以预知的可怕情境,当她面临鹿子霖的恐吓与欺骗,当她面临完全超出她可以掌控的恶劣的道德环境、政治环境与生活环境,她只能本能地做出自己的应激反应,来达到自己生存、保护丈夫的目的。田小娥值得赞颂的地方恰恰就在这里,就是始终守护着心灵中与鹿黑娃的神圣的爱情。从真正的爱情与婚姻上讲,她要比固执封建宗法婚姻观念的白嘉轩,她要比毫无人性婚姻道德观念的鹿子霖,她要比先是满脑仁义道德后来完全不讲基本道德的白孝文,纯粹得多,贞洁得多,高尚得多,这正是她人性光辉最为灿烂美好的一面。

田小蛾这个面容漂亮的风流女性,田小娥这个遭受封建婚姻、封建宗法、流氓道德欺压的底层民人,田小娥最卑贱、最典型、最可怜的女性角色,田小娥这个受损害、受蹂躏、受谩骂的人物,多么令人同情!而在她被苦难的生活命运编织的“性网”中,则显示出了种种人物的不同面目、性格与品质。白嘉轩宗法观念的无情与鹿子霖流氓意识的无耻,鹿黑娃爱情观念的真挚与白孝文人格精神的堕落,以及鹿三奴仆心理的映照,都得到了真实的解释,同时揭示了来自方方面面的伦理观念、政治权谋与道德范式对她迫害的结果,包括受鹿子霖残忍欺辱的儿媳在内,让人寄以深沉的同情、无奈的悲怜与谴责的义愤!

我不由想对自然的白鹿原、历史的白鹿原、文学的白鹿原,对满天飞舞的雪花儿大喊一声,田小娥啊田小娥,你有何错你有何罪你有何辜,竟然遭受了如此悲惨的生活命运?归来吧,难以安息的冤魂? 然而我听到的是风声,看到的是飞雪,四周依然是一派迷濛的雪白,仿佛为死者、为田小娥、为冤魂披上了雪白的孝衣,有一种肃杀而哀伤的气氛在弥漫,在流荡,在呼啸……

雪白!雪白!雪白!面对纷飞狂舞肆虐浸淫的漫天雪白,面面对一派白茫茫的雪原景象,我忽然想到,在小说《白鹿原》中,对白这一色彩的描绘与运用是多处的,是精妙的,是值得深思的,无论是一种艺术巧合还是作者的一种设置,抑或是无意之间的灵感所致信手拈来,白这一色彩的文化意蕴与精神象喻在小说中是极为耐人寻味的。

首先是白鹿原因之得名的“白鹿”,白毛白蹄,神奇吉祥;其次是田小蛾的冤魂白蛾,白身白翅,奇异惑人;再次是闹得原上极为恐怖的白狼,白毛白腿,忽来忽去。这三种白色的精灵或精怪给小说凭添了神秘的色彩与恐怖的气氛。如果把白鹿当作善与吉祥,把白蛾当作美与妖孽,把白狼当作恶与祸殃,就可看到在中华民族的政治方式、文化背景、世道世德、生存空间、世俗生活、审美意识里,人性之善从古奇缺,飘忽闪现,难以存活,人性之美常被丑化,倍受扭曲,难以养成,人性之恶阴生暗长,团结成势,横行无忌。在这样的历史与社会的生活环境中,真理精神、正义精神、人文精神以及真善美的价值体系怎么能建立起来呢?怎么能得到弘扬呢?怎么能涵养人的心灵呢?那么,恶劣的道德意识就会对人的思想、精神与心灵构成伤害与扭曲,造成人的生活悲剧与命运悲剧。

哦,在风雪中,我想,尽管朱先生在白鹿书院诵读儒经,尽管白嘉轩将自家宅院修建在有白鹿闪现的风水宝地上,然而白鹿化成的白灵还是被杀害了,然而娇美风流的田小蛾被当作妖孽镇杀了,然而代表着邪恶的白狼尽管作恶多端还是横行无忌……难怪朱先生在他死后的墓道的砖上刻着“好人难活”与“折腾到何日为止”的感叹与无奈,发人深省,令人悲哀!

在风雪之中,在思考之中,在联想之中,从自然地理意义上,我想到了白鹿,从儒家思想意义上,我想到了白鹿书院,从文化制高点意义上,我想到了小说《白鹿原》中的朱先生,对于这样一个举重若轻的人物,无论是作者选自生活、着意设置、点睛刻画还是奉为圣人、称为智者、视为裁判,在这个人物身上所表现的思想、文化、精神意蕴是值得回味的。

历史变迁,地貌换颜,在弥漫铺盖着寒雪的白鹿原上,当然无法找到朱先生深居简出诵读圣贤的白鹿书院了,只能在飞雪中想象朱先生超凡脱俗、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恪守道德的精神风貌与言行举止了。在小说中,朱先生是一个举重若轻的人物,他的典型意义首先表现在他占据了儒家道德持存者与传承者的文化高位,他超脱世俗养智者之气,他代为圣人怀天下之忧,他教化官民传儒学之道,他解知善恶警后世之人,使他成为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

朱先生的确令人敬仰与感佩,然而当我由之联想起宋明理学的代表人物朱熹时,便想到了他代表的关中学派经朱熹而接张载与孔孟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显然朱先生是不同于说出“存天理,灭人欲”的“以理杀人”的朱熹的,也不同于确定“三纲五常”的董仲舒的,尽管都同属于孔门弟子与儒家学派。如果不是朱先生对儒家学说进行了异化,那么就是陈忠实对朱先生进行了美化,总觉得朱先生的存在有些过于空灵而失真。要不,他的道德教化所陶冶的一个个人物怎么都与他有“人”与“仙”之别而难成圣徒呢?那么看来,纯有道德教化是难以拯救国民的,无怪乎朱先生在白鹿书院仰圣诵经,而不能阻止人们在白鹿原上翻鏊子般的相斗互整,也未能制约白嘉轩与鹿子霖在白鹿原上的明争暗斗以及所有惨烈的民族悲剧的发生,因为“儒学”与“法术”所构成的政治权谋与“阴阳道德”,在几千年的传承过程中,由于其造成的“社会达尔文”式的生存法则,使自私与妒忌的人性原恶漫滋疯长,人们只得抛真尚伪,弃善取恶,化智为奸,异化成一种心理固疾和精神病态,这一旦被外部社会的政治斗争与功利相夺的运动所激发,就会如“白狼”一样被阴暗的心灵释放出来。

比如作者也写到的,发生在现代中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就是在“极端年代”以“极端形式”表现出来的“极端事件”,在那个失去政治理性、失去道德伦理、失去人性底线的恐怖的年代,从国家到民间,从社会到单位,从城市到乡村,人与人相残互斗的典型事件触目惊心惨绝人寰,它是“历史的白鹿原”所发生的“秘史”的全民性“明史”的演化形式,其情景更为惨烈!

哦,想到这里,我忽然看到眼前的满天飞雪,变化成了全国造反的沸腾场面,变成了天安门广场上千千万万的造反派与红卫兵手中的红色语录本,又变化成文斗与武斗的灾难性场面,其实这是一种政治权力的另一种演化形式,看起来是一场民主运动,其实是一场扩及全国的、文化革命、政治斗争与民族浩劫,让人不知今夕是何年,想到克罗齐“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思想警语。

漫漫天地中,悠悠白鹿原,神奇的白鹿在哪里? 漫漫历史上,长长中世纪,文化的精神在哪里?呼呼寒风中, 纷纷雪花儿里,智慧的雪片在哪里? 哦,白灵死了! 白蛾死了! 白狼还活着!砰——砰——砰!枪声!三下穿不透白鹿原皑皑白雪与茫茫黑夜的枪声!这时,我想到了那个胸怀悲恨,骑马冲出白鹿原,发誓再也不回白鹿原的主要人物角色鹿黑娃,想到了他的悲惨命运!

哦,这个不愿意看着白嘉轩挺得直硬的腰的长工的儿子,这个拐走了田小蛾被鹿兆鹏称作白鹿原上“爱情骑士”的小伙子,这个在白鹿原上掀起一场“风搅雪”的农民协会的带头人,这个在无奈之中落草为寇当上“二拇指”的土匪,他的命运又如何呢? 在中国历史上,有一个金石般坚硬的命运定律,这就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秦灭六国是这样,楚汉相争是这样,汉满两族相斗又何偿不是这样呢?在这种定律中,正义似乎被抽取掉了,只有政治权谋与兵戎势力的相较。这种历史是可怕的,因为这难以促成真正的人文建立与社会进步,由此就可验证中国封建文化与集权统治的恶性循环的没有真理指向的本质。投射到社会中,就难以构成人的正确的价值取向。这种政治与文化不仅具有外在杀伤力,而且具有内在驯服力。

从鹿黑娃闹“风搅雪”到鹿黑娃当土匪,从鹿黑娃当团长到鹿黑娃被枪决,他没有逃出“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金石定律与政治权谋,没有躲过中国封建文化的外在杀伤力,而后来被朱先生称为“最好的学生”努力“学为好人”的鹿黑娃,放弃了“永不回白鹿原”的誓言回原祭祖,则显示了中国封建文化的内在驯服力。在浓厚而强大的世俗文化迫压下,鹿黑娃又回到了白家祠堂向封建宗法观念叩头跪拜,然而他却不知正是这一跪拜让他在回归传统的白鹿原上,被将封建宗法道德转化为政治权谋手段的白孝文,在代表正义的旗帜下,一枪击碎了他的真诚击碎了他的生命!我不知道朱先生将怎样评说与悲叹他最好的“儒门圣徒”呢?中国封建文化所具有的权谋性、虚伪性与阴残性在这里显示出了本质化的意蕴。在白鹿原上,到底是白家祠堂训育出的白孝文是白狼,还是土匪窝里培养出的鹿黑娃是白狼呢?究竟是年谨和瘟疫带给人的灾难是毁灭性的,还是相斗与互残带给人的祸殃是毁灭性的呢?

漫步在风雪中的白鹿原,思索着小说中白鹿原上的各种人物的悲剧命运,所谓民族秘史被雪花一点一点地破译出来,悲剧的故事在悲剧的背景下显不出诗性的人文光芒而只呈现出史述的惨烈情景。我们不能强求作者美化历史,因为这是中华民族生活秘史的本来的真实面目,这一切让我的心灵风雪弥漫天寒地冻。呵,白鹿原!在雪白的覆盖下你又在想些什么呢?

哦,明天就是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了,然而弥漫天地的风雪却让人疑似这依然是寒冷的冬天,毫无春天的气息、迹象与希望,我模仿小说中的白家组长白嘉轩,蹲下身来,试图从厚可盈天的白雪下面发现一朵状若白鹿的灵芝仙草,为今日的白鹿原带来、变化、吉祥与希望,然而我的上手触到的竟是枯黄的茅草,心中不由又生起一种新的悲患来……

在漫天风雪中,我又想起了鲸鱼沟的传说。传说很久以前,共工一怒触天,天水倾下,人间一片汪洋。而东海里的一对鲸鱼分别驮着七十七个百姓,乘风破浪游了九九八十一天游到白鹿原上,恰逢女娲以石补天,这对鲸鱼和驮着的男女百姓就被搁置在原上安家落户,而善良的鲸鱼却被滩在淤泥中被积土越复越厚。到了唐朝,荒淫无道的皇上要在白鹿原上修一座长安城,原上百姓成群结队汇集到鲸鱼身边烧香瞌磕头,哀求神仙保佑免除鲸鱼压顶之灾,然而皇上不改旨意,依然筑城不止,也不顾天神的警告而听娘娘们的话:“你是真龙天子难道压不过一对妖鱼?”并下令要血洗白鹿原。因此触怒天神,大施神威炸毁城墙,让鲸鱼赶快逃走。情急之下,雄鲸游入灞河而雌鲸冲入浐河,然后两鱼游到渭河相会回东海去了。从此,白鹿原上的人们为纪念这一对鲸鱼,将这条沟称作“鲸鱼沟”,且栽植竹木而保土卫水,并世代焚香祈祷那一对善良的鲸鱼永生幸福。

哦,此刻的鲸鱼沟已鲸鱼不在,只留下浪漫主义的传说故事,沟梁掩盖在雪白下面,一片片竹木摇曳着风雪摇曳着荒寒,一道弯曲流长的长年聚积的绿色的湖水,无声地接纳着消融着变化着扑面纷来的雪花儿,似乎在迷濛的雪色水光中深思着什么,讲述着什么,诉说着什么,我沉思良久,忽然觉解到这个民间传说中隐喻着的某种文化命题……

哦,面对风雪中的鲸鱼沟,我忽然想到,在中国历史上,所有的民间传说总是与官方正史、主流文化、人物故事,在主题思想、文化、精神上是相对的,因为民间传说所其持立的是民间立场,比如鲸鱼沟的故事,总是从真、善、美的愿望出发来构思寄望于上天神仙的幻想故事的,其实这是对社会生活理想破灭后的一种心理反映与美好期翼,向来都没有真正实现过……

在上述传说中,其实隐喻着这样的含义,作为主宰这个世界的“真龙天子”与“君主皇权”,他们的作为都是为了自我家族利益和统治阶级的利益,因而他们对拯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鲸鱼是要镇压与封杀的,而人民在残酷的现实中只好将改变自身命运的祈望寄托高于人间之主的上天神明身上,然而这永远只能是美好的幻想,而更现实的想法则是盼望新一代的起义领袖主持公正,怜悯苍生,又一个清官清正廉洁,并公执法,从而改变自己的悲惨命运。

然而无论刘邦与李渊,无论朱元章与李自成包括洪秀全在内,当他们一但登上帝王的宝座就会背叛初衷,重置天下百姓于残酷的专制统治之下。为什么?因为儒与法结构而成的奴隶主义与专制主义思想已成为一元化思维的政治模式,何况历代的所谓知识分子,总是怀抱“四书五经”解读“圣人”与“德治”的“精义”,为统治阶级研制“三纲五常”之类的“齐民要术”,用传统封建文化包装皇权而麻醉人民。对比之下,我们看到,中国的所谓知识分子打造的主流文化总是从皇朝到民间,其流向与走势是从上而下的,而西方的知识分子创造的主流文化则是从民间到政府,其流向与走势是从下而上的,前者驾驭人民而后者制约政府。因而,中国的历史一直在专制的锁链中循环往复停滞不前,西方的社会则一步步建立民主,实行法治,走向自由。

其实,儒家认为的人治社会的所谓“人文精神”依然是“神文精神”,不过将“神明”换做了“天子”而已,其实是一家之江山的皇权统治,而法治社会产生的人文精神使人获得了思想自由与精神独立、生命活力、生存权益以及人生价值目标实现的外部环境,民族的历史没有在政治与文化、道德与精神的伪饰下成为暗结的内部秘史,呈现出清晰透明的历史形态,比如文艺复兴与思想启蒙,科学精进与工业革命,人权思想与自由精神,科学理性与政治民主的人文气象。

在风雪之中,我从鲸鱼沟想到自然的白鹿原,想到小说的《白鹿原》,想到历史中的“白鹿原”,想到中国社会的历史进程,想到了被历史泯灭的真正的哲学智慧与思想正义,想到了儒家与法家构成的奴隶主与专制主义的锁链,想到了官方的二十四史,想到了中国社会宫廷、民间与江湖形成的虚幻精神、奴性精神、恶斗秘史与流氓手段,心里充满了深深的忧患……

十一

呵,神奇的白鹿!你如今是我在地心深处还是躲在历史背后?是藏在白家祠堂之中还是卧在白鹿书院之堂?抑或已经永远消匿?在弥漫的风雪中,我找不到你轻灵的身影与行踪,看不到你雪白的面孔与灵性的眼睛,我看到的,只是白鹿原北原坡下的汉文帝霸陵、汉文帝窦太后陵与高高隆建在白鹿原上的汉薄太后南陵,以及后人为祭奠幽魂建筑的设施……

在中国现今遗存的大量所谓“人文景观”中,大多都是皇冢帝陵,所谓“人文”实质是“帝文”罢了,这实质是文化意义的帝王皇政意识在作怪。正如叔本华所说:“……好可笑的世人啊,你们所崇拜的帝王,只不过是在荒冢中埋了几把宝剑。”是的,那一个皇冢帝陵之下没有掩埋着一段争权夺位、战争厮杀、祸及百姓的血腥历史呢?正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哦,历史的白鹿原,现实的白鹿原上,这些封建皇朝的遗迹,这些阴魂不散的陵墓,依然占据着文史性主权话语的高位,讲述着文治武功与皇朝盛世的“神文”,倡导着儒法经典与主流文化的“人文”,而这竟吊起了诸多后人与今人景仰、赞颂、怀恋的头颅,令人悲哀忧叹。白鹿不知何处去,此地空留白鹿原。

然而今人不知呼唤白鹿的精魂,而是用现代质材雕塑了一只凌空飞驰的白鹿,来满足一种空灵的幻想,更有一大批后世儒生不断掀起儒学热,成立儒学救国会,恢复宗法伦理、三纲六纪、人治政治与孔孟道德,塑孔子像,教弟子规,穿汉服,大有返回封建宗法与皇权统治的纲常礼教时代,重蹈中华民族黑暗的中世纪的历史的覆辙,阻碍着五四以来思想启蒙、文艺复兴、精神嬗变的现代社会的思想、文化、精神的价值取向,令人悲哀!在漫天的风雪中,偶然举目之间,我看到新建在白鹿上的“思源学院”与“白鹿书院”以及近年来栽植的林木花卉,但是我不知道学院与书院是以白鹿的名义与书院的形式,传承儒法学说与传统文化,还是用现代社会的教育理念与人文文化,开启现代中国的进步之路呢?

风雪之中,环望白鹿原上风雪中已开始葱茏顶风冒雪的树木,我悲凉与忧患的心情在飞雪中心中便萌生了一线希望,逐渐释然,因为只有现代思想、文化、精神创新的林木葱茏,才能形成当年气象森然、郁郁葱葱、白鹿闪现的地理灵光与文化氛围,才能真正孕生神奇的白鹿精魂与智慧花朵,想到这里,我怀着迎春花儿般的金黄灿烂的期盼与希望,走下了风雪中的白鹿原。

作者简介:鹿志锋,西安市灞桥区人

精选留言

在所有评论陈忠实先生的《白鹿原》文章中,我觉得这一篇文章确实是上乘之作,能够从历史背景历史根源,详细透彻地揭示出白鹿原上的形形色色事件,能够剖析出各种各样人物的命运沉浮原因,命运多舛趋势,将它们归根结底都归类到封建思想、封建礼教,与革命发展变革的斗争较量下的一种结果。

我不喜欢有些自以为是评论《白鹿原》的文章,相比之下,它们确实有着断章取义,就事论事的嫌疑,尤其是有些人极喜欢排梁山座次般,把陈忠实、路遥贾平凹几个人拉到一起,硬要弄出个优劣贵贱,排出个先后名次来,真的是无聊之极,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有些人的龌龊心理泛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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