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千寻人间狼道是沧桑（下）
——现实版《格林童话》
要把地面上的人看清楚，就要和地面保持距离。
——卡尔维诺
回到狼群，开始了我真正的野外生活。没有人再为我遮风挡雨，一切只能靠自己。生活，其实没有我想象的那般容易。我必须努力奔跑，才能生存下去；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我对人类充满了感恩之情，可是，两年后的我，却再也不敢靠近人类……
堂前不见萱草花
如果你到若尔盖草原来，在距离狼山最近的公路上，你会看到一匹狼：狼毛竖立，仰天长啸。每有摩托车经过，它必定上前闻一闻。它一直在寻找，寻找它要找的人和它的孩子。两年了，七百多个日日夜夜，风雨无阻……
它，曾经是野狼群的首领，曾经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它的家在一个牧场上。牧民不伤害它，它也不伤害牧民的一切，和平共处、相安无事。劫难发生在一个午后，盗猎者听说牧场上有狼窝，兴奋异常，两眼放光，恨不得立刻得到狼崽。百般央求，牧民就是不答应带他去。后来，金钱打动了牧民的心……鞭炮炸了狼窝，小狼四处逃窜。幼小的狼崽跑不远，纷纷被抓进麻袋装在摩托车上。有一只狼崽拼命地啃麻袋，终于啃出一个大洞。从疾驰的摩托车上跳下并顺着山坡滚落。坡地太陡，人不敢下去追。狼父母觅食回到家，却不见了孩子的踪影，疯狂寻找。山坡下，母狼发现了那个受伤的狼崽，公狼闻到人味一直追到公路边，盯着来往的车看，见到装了东西的摩托车就去闻，它不伤人，也不怕人，即使有人用棍棒打它，它也不走。
父母爱孩子，动物跟人类是一样的。有多少人间父母在孩子被拐之后也是拼命寻找，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公路边，这个可怜的狼爸就定定地守在原地，痴痴地等，殷殷地盼，声声狼嚎夹杂着凄婉、愤怒和期待……
那个受伤的狼崽，真的被妈妈养大了。但是腿有点跛，双耳失聪。后来它居然培养了两只鹰做它的警报员。别的狼都是夜间出洞，唯有它，白天出没。鹰负责观察地形，听动静，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给它信号，它才会出现，捕到猎物之后，它一定分一部分给鹰吃。天上地下，配合默契，珠联璧合——倒也成了狼山上的一道奇观。
风雨如磐暗故园
每年的六月份，牧民们都有一场法会，这是藏民们最大的宗教盛会。每到这一天，草原就会变成空场。但往往这一天，也是我们的劫难日。平日里对有宗教信仰的牧民还有几分忌惮的不法之徒，到这一天就会鬼鬼祟祟地出现。2013年6月法会这一天，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我的家被洗劫一空——两个月大的四个孩子，被鞭炮炸出洞外。老大“飞毛腿”因为跑得快幸免于难，其余三个“福仔”、“双截棍”、“小不点”都被觊觎小狼很久的盗猎者生生抓走。
我发了疯一样地咬死了牧民的五只羊泄愤。如果不是牧民的帮人帮忙，外人很难发现我的家。一周后，“福仔”和“小不点”居然意外地跑回了家，我从它们身上，分明闻到了我的美女妈妈的味道——久违的味道。我知道是妈妈救了我的孩子，拯救了我的家庭。
虽然我的“双截棍”还不知下落，但毕竟我还有三个孩子，我必须把它们养大。
7月份，一场洪灾席卷草原。连续二十多天的暴雨，让很多动物失去家园，寻找食物更是难上加难。我的家也在风雨飘摇中。
8月份，连续的高温天气，草原上爆发了空前规模的口蹄疫。尸横遍野，恶臭漫天。到处弥漫着死尸的味道。死牛贩子们闪亮登场了：用极低的价格收购死牛，加工成牛肉干，香气扑鼻，卖给不知情的旅游者——城里人，因此而大发横财。
草原上到处游荡着死牛贩子。他们不仅盯着死牛，旱獭、野兔、狐狸也成了它们的囊中之物。就在我的三个孩子出来觅食时，死牛贩子发现了这三个小可爱，这可是一笔意外之财啊！孩子们疯狂逃跑，不幸的是“小不点”因吃得太饱被抓了。本来两个哥哥“福仔”和“飞毛腿”已经越过了围栏，回头不见妹妹的身影，便返身相救。妹妹得救了，哥哥“福仔”却被活活打死……
9月份，风暴渐渐平息。我的“双截棍”在失踪了三个月后成功咬断铁链逃脱。几十公里的路程，跨过了草甸、趟过了河流、越过了沼泽、横穿了沙漠，险象环生，无助的孩子凭着记忆拼命奔跑，回到了家园。抚摸着瘦骨嶙峋的它，我泪眼婆娑。突然感觉到它的脖子上有异物——一个铁丝围成的项圈。项圈很细，紧紧地贴着骨头。可怜的孩子，连呼吸都有些费力了。我试图用牙咬断铁丝，可是太细了狼牙锯不断……狼族兄弟们都来帮忙了，大家抓耳挠腮却又无计可施……十几天后，我的爱子，在逃脱了人类的魔爪之后，还是被索去了性命……
欲哭无泪。我的心在滴血。我的家一点一点被蚕食。我们狼族的后代无法存活。我们这些老狼也只是在苟延残喘罢了。牧场的扩大、草质的破坏、无限制的草原深度游、大量的捕杀，作为生物链最上端的我们已经窒息，生存的空间越发狭小，老龄化的狼族无以为继，终有一天会灭绝。洪灾、口蹄疫、腐蹄疫、黑灾频发，草原生态环境恶化至此，人类还能笑多久？
人生若只如初见
回归两年了。我不曾忘记过我的人间妈妈。多少次午夜梦回，我跑到草原小屋，推开门，空荡荡的全是灰尘，妈妈的笑容、亲切的声音、关爱的眼神再也找不到；也曾跑到妈妈呆过的牧民家里，到处搜寻无果，就在妈妈投食的地方打几个滚、带着满心的失望悻悻而归；妈妈教我唱的曲子我还会无意间哼唱，不顾及狼族兄弟、孩子们不解的目光。
2013年4月，恍惚中我看到了妈妈的身影。在狼山之巅，当我遥望小屋的时候，我看见有人在修缮小屋，那当中有我最熟悉的身影——刻在我脑海之中的身影。妈妈，你是不放心我，来看我的把？但是我也只能远远地望着你——此时的我，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父亲。生活的重担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无法分身来看你。
当我的“福仔”“小不点”回到我的身边。我知道妈妈你救了这两个孩子的命；当“双截棍”成功逃脱，我却无法解开那个要命的项圈，我曾经到牧民的家里去找过你，可惜你刚刚离开；当“飞毛腿”被公牛挑坏了肚子，在我们已经绝望想放弃它的时候，我看到你亲手为它缝平的伤口，你的藏袍就裹在它的身上，我贪婪地嗅着你的味道，一如当初我在你身边撒娇时！
在孩子们换牙期间，我给它们抓鱼、掏鸟蛋补钙，这是你曾经教我的；你遗落在山间的矿泉水瓶，我叼了回来，因为上面充满了你的味道，我用它给幼小的孩子盛水；当飞毛腿受伤时，我到小屋后面去拔马博草疗伤，但是我没有惊动你；当“双截棍”惨死后，我无助地来到小屋前，就卧在窗外，望着曾经庇护过我的小屋，望着昏黄灯光里那个熟悉的身影，我只能无力地叹息……
妈妈，我的孩子都死于人手。我再也无法面对人类。我只能偷偷地送一些猎物给你：野兔、旱獭、羊羔，我放在你每天的必经之路上，希望你能够看到……
妈妈，我只能用这种方法来报答你了。当你把“双截棍”的身体塑在狼雕里，我带着孩子和它妈妈来扫墓了。雪地里我看到了“大白兔”奶糖，惊喜地撕开糖纸，甜甜的，还是童年的那个熟悉的味道。
你发现了我，拼命地喊我的名字。很久没有听到这样亲切的呼唤了，“格林”的呼声在耳，我却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回到你的身边，拥抱你，为你拭泪——我必须身体力行，告诉我的孩子任何人类都不能靠近、不能信任！虽然我知道妈妈你跟那些人不一样。可是我的孩子未必会懂。狼族的命运，完全掌握在人类手中，远离人类，这是它必须学会的一课！
妈妈，别再追了，原谅我的无情吧。我知道你惦记我，担心我。放心吧，我会努力地活下去，尽我最大所能把幸存的孩子抚养大。在跟人类斗争的过程中，我会越发艰难，但是狼族是绝不会退缩的。
妈妈，人生若只如初见，温情缱绻；恍然如梦，依稀眼前。奈何命中注定，情随事迁。家园失守，我心已寒。惟愿各自安好，来生有缘再见！
后记：在小狼格林回归狼群两年后的2013年初，因为网友说格林被抓了，促使“狼妈”李薇漪再次来到草原，因此目睹草原的种种乱象。狼群的生存日益艰难。再见格林，她进，它退；她追，它跑。母子终究回不到从前……
作者简介：
孙秀荣，吉林省长春市第十中学语文教师。喜欢文学，尤爱古典文学。以笔写心，下笔有神是我人生的最大梦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