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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的手术刀

原创 中凌梦蝶 蝶解语

01

“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
很多人都知道这句经典对白,就像“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都出自毛姆,这个最会讲故事的人。最近听了他的三部小说,好像发现了许多人的师承。比如钱钟书的刻薄讥诮,张爱玲的凉薄入骨,王小波的幽默有趣。当然,他们本人未必同意。
毛姆被评为“一流的流行作家,二流的严肃作家”。对此,他自嘲地说:“我只不过是二流作家中排在前面的一个。”而我,恰好是个二流读者,得遇一个博闻有趣的灵魂,真是再好不过了。
毛姆和鲁迅有点像,都是弃医从文,以笔为刀。如果说鲁迅是痛心疾首的战士,向着黑暗投出的是匕首,是投枪;毛姆就是谈笑风生的绅士,面对复杂人性,优雅地举起一把精致的手术刀。
读毛姆,就是读人生,读自己,时不时会有被刺到的痛感,会担心身边有这样一位朋友,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笑而不语,却一眼看透你。你功成名就也罢,穷困潦倒也好,善长巧言令色,还是一贯木讷寡言,他全知道原因。在这样的人面前,伪饰没用,装B更没用。而且要小心,成为他书中的主人公。
张爱玲说他是“人世间的挑剔者”。这种挑剔,像在动物园闲逛,既观赏孔雀开屏华丽眩目,也指出它的冗余可笑;看到猴子爬高,既欣赏它的敏捷轻巧,也会揶揄那丑陋的红屁股。用生动曲折的故事揭开现实的面纱,以略带嘲讽的口吻,指出所谓理想、爱情、人生的荒诞与幻灭。

02

莫泊桑说,小说家不应辩解,也不应饶舌和说教。只有情节和人物才是应当着墨之处。另外,作家不要作结论,而要把它留给读者。
这大概是一流作家的基本标准。
毛姆常常忍不住要奉送人生哲理。在《刀锋》中,他不但用第一人称写作,而且笔下人物就叫毛姆,职业就是作家。这里的毛姆文静,含蓄,是每个人的朋友,热情而又冷静地串联起不同命运,将人性的幽微之处,一一指给读者。《刀锋》是他年近七十之作,他曾说:写这本书带给我极大的乐趣,我才不管其他人觉得这本书是好是坏。我终于可以一吐为快,对我而言,这才是最重要的。
一吐为快的是什么呢?其实仍然是追问生命价值、寻求人生意义,这个所有伟大作品的母题。
人为什么要活着,怎样活着才有意义?毛姆用几个人来回答。

拉里,由伯父养大的孤儿,享有微薄遗产的小镇青年,目睹战友为救自己牺牲后,开始思考人生的终极意义,成了个只想“晃膀子”的怪人。先是拒绝成为证券经纪人,摆脱职业束缚;后又与青梅竹马的恋人解除婚约,摆脱婚姻羁绊,走上了求索之路。他住在巴黎大学旁的廉价旅馆,箪食瓢饮,广泛阅读心理学和哲学著作,试图从先贤那里找到答案。读万卷书后,又沉入到生活最底层,去煤矿做矿工,去农场做苦力,在游轮上当水手,颇有“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之感。去过罗马,到过中国,最后又在印度生活五年。追随过神父,练过瑜伽,习过冥想,打坐,静修,希望在宗教中寻到出路。在禅修中修炼后,重新回到俗世,捐出遗产,以出租司机的身份隐于都市。
毛姆问,到底该怎样生活?
他答,“平静、节制地生活,满怀慈悲,无私忘我并且禁欲克己。”“我个人以为人类能够追求的最高理想就是自我的完善。”
拉里修炼的过程,有点像觉悟中的宝玉。一方面挣脱情欲,一方面又以男性角色去拯救他者,贫困潦倒的女画家,酗酒吸毒的索菲,他把同居或结婚当作悲天悯人的一种途径。远离功名利禄,贪嗔痴妄,无论如何该算个超脱者。但他身上除了苦行僧式的自我惩戒,还有斯多葛派的傲慢自大,道家的逍遥无为。这种“隐”,真的能独善其身吗?最后追求到的是真理还是谬误,是解决所有人生困境的本真答案还是似是而非的心灵鸡汤?我更想标上问号。

女主角伊莎贝尔则是个典型的现实主义者。拉里是她的初恋,当她认识到拉里想要清贫生活,追寻精神圆满时,立即平静地解除了婚约,投向富二代格雷。她积极追求富贵生活,并如愿成了一个风情万种、衣着时髦、交际广泛的上层贵妇。经济大萧条来临时,她勇敢地与丈夫共患难。但虚荣与嫉妒,令她无法忍受拉里与索菲成婚,用一瓶酒,就将索菲再次推回灭亡之路。
毛姆是伊莎贝尔的蓝颜知己,在她骄矜声称离开拉里,完全是为拉里前途着想时,毫不客气地指出:“你是为了方形钻石而离开拉里的。”在索非死后,也冷酷地指出她才是真正的凶手。

索菲,他们的幼时玩伴,偷偷写诗的少女,在车祸中丧夫失子,痛苦将她逼成了酒鬼、瘾君子、妓女,可以说是集一切女性之恶的堕落者。拉里却认为她的灵魂依然纯真美丽,想要与她结婚。索菲在挣扎后,选择沿着毁灭之路狂奔,最终被杀,葬身他乡。还有在画家中流连的风尘女子苏珊,只以艺术天赋来选择同居者,最后竟然由富商情人成为妻子,并以女画家身份登入艺术殿堂。

至于莎贝尔的舅舅艾略特,这个社交界的名流,交际场中的精英,俨然是整本书的大背景。他凭参战勋章获得职位,积累下可观财富后,就利用一切机会向附庸风雅的达官显贵推销所谓的古董名画,暴发横财。同时以筹办和参加各种高端宴会,来经营人际关系。是个精明到极致的利己主义者,躲过了经济大萧条,靠移花接木获得贵族册封,死后也要葬入最高阶层。
他的生命就是一场又一场的社交,没有被豪华酒宴邀请,就成了他的人生遗恨。

谁的人生更有意义,哪种活法才叫真的活过,有无高下之分?
小说最后,毛姆自己出来说:令我惊讶的是,我无意间发现,我正好是写了一部关于成功的小说。因为书中所有与我有关的人物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艾略特,成为社交界的名流;伊莎贝尔,在一个活跃而有教养的阶层里,获得了稳固的地位,拥有了一笔财富;格雷,有了稳定而又赚钱的工作,每天早晨九点到下午六点去公司上班;苏珊,拥有了一个安全幸福的港湾;索菲,悲壮的死;拉里,寻得了快乐。

03

《面纱》写关于爱的罪与罚
对一个不忠女人的最大惩罚,不是离婚,不是打骂,而是把她带到疫区,直面死亡。用冷漠,蔑视,以及为正义殉道式的自杀,来表达永不原谅。
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沦陷一座城,成全一双人:“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
毛姆比她还要冷酷,霍乱流行,无数人死去,也无法成就这对无爱的夫妻,无法救赎一个已知悔改的女子。

费恩是个严谨到刻板的细菌学家,凯蒂是个美丽活泼、爱慕虚荣的中产阶级小姐。他恰好求爱,她恰好被母亲逼婚,就这样成了夫妻。她出轨殖民地长官唐森,几乎是个必然。弗恩撞破后,让她抉择:如果康森在一周内离婚迎娶她,那就同意离婚。否则,就随他到中国内地一个霍乱正在爆发的地方。
毫无悬念,康森选择仕途与家庭,让凯蒂去送死。
一同陷入绝境的两个人,会互相原谅并相爱吗?那是电影,不是毛姆的小说。毛姆要告诉我们的是,两个性格迥异的人,连理解都不能,遑论相爱。
在疫区,二人在无尽的冷漠中有次对话。
凯蒂说,我并非学历显赫,也非头脑聪慧。我仅仅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轻女人。自幼至今,陪伴我的人喜欢什么,我也喜欢什么。我热衷于跳舞,爱打网球,喜欢看戏。我还对爱运动的男人情有独钟。一点不错,我早已经对你、还有你那些事厌烦透了。它们对我来说一文不值,我也决无意愿将来让它们值。你拉着我在威尼斯的那些冗长乏味的画廊里转个没完,我宁可那时在三维治好好享受我的高尔夫球。很遗憾我并未成为你期望的那种女人。而我不幸地发现你是那种天生不可亲近的人。对此你恐怕不能责怪我。
弗恩说,为了欣赏你所热衷的那些玩意我竭尽全力,为了向你展示我并非不是无知、庸俗、闲言碎语、愚蠢至极,我煞费苦心。我知道智慧将会令你大惊失色,所以处处谨小慎微,务必表现得和你交往的任何男人一样像个傻瓜。我知道你仅仅为了一己之私跟我结婚。我爱你如此之深,这我毫不在意。
凯蒂对弗恩说,女人并不会因为一个男人道德高尚而爱上他。
康森对凯蒂说,呃,亲爱的,当一个男人爱上了你,他说的话是不能字字当真的。

弗恩宗教般的救赎众人,自己却死于爱的荒凉,最后遗言是“死的却是那狗。”将十字架永远在放在凯蒂心上。
凯蒂从虚荣、愚蠢、浪漫,再到后面的罪与罚,并不是立即洗心革面,而是会再次受到诱惑并沦陷。她最终离开香港,与老父亲远走,并决心要把自己的教训用于未来女儿——
希望是个女孩,我想把她养大,使她不会犯我曾经犯过的错误。当我回首我是个什么样的女孩时,我非常恨我自己,但是我无能为力。我要把女儿养大,让她成为一个自由的自立的人。我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爱她,养育她,不是为了让她将来和哪个男人睡觉,从此把这辈子依附于他。我希望她是个无畏、坦率的人,是个自制的人,不会依赖别人。
凯蒂走过那么人的死,包括丈夫的死,才让自己得到救赎,女性自我才开始觉醒。毛姆洞察到人与人之间太多的傲慢与偏见,横亘着无法沟通的鸿沟,用温柔刀法,解剖了它的荒诞与残酷。
电影《面纱》改编太多,若毛姆先生看到,估计会淡淡一笑:二流观众只配得上二流剧情。

04

《刀锋》最后,写拉里游历回去后面对汹涌人海所想:被那么多的矛盾利益困扰着,那样迷失在世界的混乱里,那样渴望好的,那样外表上笃定,内心里彷徨,那样慈善,那样残忍,那样诚实,又那样狡猾,那样卑鄙,又那样慷慨,而这就是美国人民。
这何尝不是我们。
如何求得内心的安宁,有朋友讲到佛学,最终要逃离轮回之苦。可拉里却把每个此在当作享受。
他说,我要生活在世界上,爱这世界上的一切,什么都不能伤害我,什么都不必伤害我,我愿意接受形形式式的生活,不管它是怎样忧伤痛苦;我觉得只有生生不息,一个生命接一个生命才能满足我的企求,我的活力,我的好奇心。
毛姆就是这样,抽着烟斗,讲着故事,时不时爆出金句,给血淋淋的伤口缝上精美的蝴蝶结,让我们看到并接受残缺的自己。

嘘,只是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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