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千寻段玮荣 湖南工大中文系鹿鸣期刊
壹
要说中国五千年来哪一段历史最能让人翻来覆去百读不厌的话，我想很多人的答案会是三国。小的时候听着桃园三结义的故事长大，从欣赏关羽温酒斩华雄的威猛，唾弃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卑鄙，到后来明白华雄是孙坚所斩，曹操也是个礼贤下士、唯才是举的明主。从《三国演义》到《三国志》，从小说到历史，三国的故事愈加清晰，愈加真实，它与很多人成长的轨迹不谋而合，带着猎奇心去探寻真相，了解少年时候崇拜的英雄们真实的模样。求知欲的满足，或许是三国故事长绊人心的根源所在。
熟读三国的人会知道，三国的故事也是三把火的故事，第一把是许攸献计点燃乌巢之火，第二把是周瑜用计点燃赤壁之火，第三把是陆逊定计点燃夷陵之火，分别对应了官渡之战、赤壁之战、夷陵之战。
今儿我们说说这第三把火的主人公——陆逊。
陆逊在世人固有印象中地位一直十分尴尬：比诸葛亮差了谋略，比司马懿差了城府，比周瑜差了名望。似乎在那个群雄博弈的时代，他站不到最高的舞台。
但在陈寿的《三国志》中，除开君主，只有两个人被单独列传，一个是诸葛亮，另一个则是陆逊，由此可见陆逊在三国史上的重要地位。
对于孙吴而言，与江东基业密切相关的战役一共有四次，分别是赤壁之战、荆州之战、夷陵之战、石亭之战，除赤壁之战为周瑜统领，其余三场战役都与陆逊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贰
荆州之战，吕蒙白衣渡江斩杀关羽，名动一时，其实此战的后半程皆由陆逊指挥。
建安二十四年，关羽率兵攻襄樊，水淹七军，威震华夏，然他对吕蒙心存忌惮，故离开荆州时留下重兵镇守江陵、公安，以防吕蒙偷袭。吕蒙见“关羽讨樊而多留备兵”，一时难以下手，故上书给孙权曰：“蒙常有病，乞分士众还建业，以治疾为名。羽闻之，必撤备兵，尽赴襄阳。大军浮江，昼夜驰上，袭取空虚，则南郡可下，而羽可擒也。”意思是吕蒙假称重病，让关羽放松警惕，然后奇袭荆州。吕蒙称病休养是他与孙权密商之策，不仅关羽不知其中之诈，连东吴诸将也被蒙蔽，唯有陆逊看出了其中的奥妙。他私下拜见吕蒙，言道：“关羽接境，如何远下，后不当可忧也？”吕蒙仍然诈病道：“诚如来言，然我病笃。”陆逊认为吕蒙装病正可麻痹关羽，引蛇出洞，说：“羽矜其骁气，陵轹于人。始有大功，意骄志逸，但务北进，未嫌于我，有相闻病，必益无备。今出其不意，自可擒制。”吕蒙大为讶异，此等机密竟让陆逊猜得，但军机不可泄露，“羽素勇猛，既难为敌，且已据荆州，恩信大行，兼始有功，胆势益盛，未易图也。”吕蒙以关羽兵锋正盛不可匹敌为由搪塞过去。
及至王宫，吕蒙才对孙权保举陆逊，认为自己走后，由陆逊统领三军，可以擒获关羽，于是一出由吕蒙和陆逊主演的精彩大戏拉开帷幕。吕蒙离任后，关羽仍迟迟不肯调江陵守军增援前线，吴军无机可乘。于是陆逊写信给关羽：“前承观衅而动，以律行师，小举大克，一何巍巍！敌国败绩，利在同盟，闻庆拊节，想遂席卷，共奖王纲。近以不敏，受任来西，延慕光尘，思廪良规。于禁等见获，遐迩欣叹，以为将军之勋足以长世，虽昔晋文城濮之师，淮阴拔赵之略，蔑以尚兹。闻徐晃等少骑驻旌，窥望麾葆。操猾虏也，忿不思难，恐潜增众，以逞其心。虽云师老，犹有骁悍。且战捷之后，常苦轻敌，古人杖术，军胜弥警，愿将军广为方计，以全独克。仆书生疏迟，忝所不堪。喜邻威德，乐自倾尽。虽未合策，犹可怀也。倘明注仰，有以察之。”
言辞恳切，极力恭维，关羽料想陆逊少不更事，又自满功绩，自此对东吴再无戒备，陆逊当即上报孙权，陈述战机，孙权于是亲征关羽，使吕蒙、陆逊为先锋，屡战屡胜，孙权得以生擒关羽，克定荆州。
如果说荆州之战陆逊不得全功，那么夷陵之战，第三把大火燃起的时候，陆逊就注定能在军事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叁
“战猇亭先主得仇人，守江口书生拜大将”，“陆逊营烧七百里，孔明巧布八阵图”，这是《三国演义》对夷陵之战的两章记述，不过陆逊营烧七百里是真，孔明巧布八阵图是假。
不同于官渡之战和赤壁之战，夷陵之战是三国时期一场著名的持久战，始于章武元年七月，终于章武二年八月，陆逊的军事才能也因此得到充分展现。
据考证，吴蜀双方的参战兵力大约为五万和十二万，吴弱蜀强的态势十分明显。刘备不仅兵力强于陆逊，而且占据着三峡地利和水利。因此，刘备伐吴之初，大有猛虎下山、蛟龙出水而令人生畏的气势。
“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在刘备大军压境，士气高涨之时陆逊暂避其锋，让吴将李异、刘阿等放弃了巫、秭归、夷陵县等城池，放刘备大军进驻夷道县猇亭一带。
“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陆逊最初担心刘备将全部蜀军主力运送至夷陵城外，然后水陆并进，即刘备步军主力沿夷陵道攻击当阳、临沮、江陵一线，而水军主力顺江而下进占西塞、宜都城，再进而配合陆路进攻江陵等重镇。为了打破刘备之战略企图，陆逊趁刘备主力尚在秭归之际，令宋谦、徐盛等部对先期攻占夷陵城并屯驻城外东西两岸的蜀汉水军营地发起局部反击战，斩杀蜀汉水军五千多人。这大大挫败了蜀汉水军的锐气，使之不敢贸然前进，蜀汉水军自攻占夷陵城之后便再无寸进。
蜀汉水军严重受挫，打乱了刘备最初的作战计划和决心。刘备调整作战部署，决定兵分三路：一路由蜀汉水军约万余人驻守夷陵城，扼守西陵峡口及周边沿江地带，以牵制东吴水军；一路由黄权率领先期抵达夷陵的前锋步军约两万人进驻夷陵道防止魏国夹击，并牵制当阳、江陵一线的吴军；一路由刘备亲率主力约七八万人从秭归南渡长江，走山道进入江南夷水流域，进驻夷道猇亭一带，以期夺取宜都城。刘备最终将战线拉得很长，营寨横跨大江南北，绵延数百里，兵力分散，交通阻隔不便，难以起到相互策应和支援的作用。
蜀汉章武二年三月至闰六月，是吴蜀双方相互对峙、战况胶着的阶段。在四五个月的相持中，陆逊作为吴军统帅所承受的压力是巨大的。这种压力首先来自蜀军，刘备选择江南夷水流域作战虽然不是最佳方案，但夷水西高东低，其东端多为低矮的丘陵谷地，翻过猇亭一带的山地就可以进入宜都平原，直捣宜都城。蜀地多山，蜀军士兵多擅长攀爬，惯于山地作战，又占有凭高直下的气势，对吴军构成巨大威胁。
不止外有强敌，吴军内部也不齐心，参加夷陵之战的吴军骨干将领，无一不是资深名重的宿将，几乎都参加过赤壁之战、合肥之战、荆州袭击战等重大战役。韩当为孙坚旧将、三代元老；宋谦为孙策旧将，随孙策征战多年；潘璋、朱然、徐盛都是孙权宠信的名将，是堵截追杀关羽父子的功臣；鲜于丹为吕蒙之骁将，作战勇猛，多有战功；孙桓乃孙权族侄，亦是东吴著名悍将。陆逊资历尚浅，又年幼无功，他们对陆逊的军事部署多有不服。
据《陆逊传》载：“逊按剑曰：‘刘备天下知名，曹操所惮，今在境界，此强对也。诸君并荷国恩，当相辑睦，共翦此虏，上报所受，而不相顺，非所谓也。仆虽书生，受命主上。国家所以屈诸君使相承望者，以仆有尺寸可称，能忍辱负重故也。各任其事，岂复得辞！军令有常，不可犯矣。’及至破备，计多出逊，诸将乃服。权闻之，曰：‘君何以初不启诸将违节度者邪？’逊对曰：‘受恩深重，任过其才。又此诸将或任腹心，或堪爪牙，或是功臣，皆国家所当与共克定大事者。臣虽驽懦，窃慕相如、寇恂相下之义，以济国事。’”
由此可以看出陆逊与诸将之间的巨大矛盾，诸将蔑视主帅、不服从调度的现象十分突出，而陆逊对于矛盾的处理极为巧妙得当，忍辱负重，以战国名相蔺相如和东汉名臣寇恂为榜样，以国家利益为重，不计较个人名利得失，对诸将傲慢无礼与咄咄逼人的态度隐忍不发，刚柔并举，宽严有度。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陆逊作为统帅，过硬的心理素质也是夷陵之战大胜的原因之一。刘备为了打破对峙僵局，亲率八千精兵悄然埋伏于山谷之中，再令吴班率偏师数千在平地立营挑战，辱骂不绝。陆逊坚守不出，直到刘备自己沉不住气，将伏兵带出。
章武二年闰六月，夷陵高温，也是江南丘陵山地茅草树木丰茂的时节，对于人困马乏的蜀军而言极其不利。刘备移营密林，就近取水。此时陆逊才断定时机成熟，派一支小队攻营探清虚实后，下令全军各持一把茅草，点火焚营，风助火势，连破蜀军四十余营，蜀军土崩瓦解，死尸重叠，塞江而下，刘备连夜逃回白帝城。
夷陵之战，陆逊能够全胜绝非偶然，也绝非易事，这与陆逊的智勇兼备、审时度势、奇谋迭出、指挥得宜是分不开的。
就综合国力而言，蜀国不如吴国，荆州之战和夷陵之战的胜利也在情理之中，然而此后的魏吴石亭之战，让东吴彻底站稳了脚跟。
肆
公元228年鄱阳太守周鲂诈降魏大司马曹休，曹休上当，举兵十万入皖。孙权当即点兵，命陆逊假黄钺，拜大都督。曹休发觉上当，自恃兵多，与陆逊开战。陆逊自领中军，令朱桓、全琮为左右翼，三道俱进，冲散曹休伏兵，一路追赶，径至夹石，斩杀俘虏魏军共一万余人，牛马骡驴车乘万辆，军资器械抢掠无数，曹休败回，疽发背而死。此次战役的胜利，极大振奋了吴国君臣之气慨。因为自孙吴夺取荆州时，为避免陷于同魏、蜀两线作战的困境，孙权被迫向曹魏称臣纳贡，接受曹丕“赐封”的“吴王”称号。魏文帝曹丕一再胁迫孙权“质子”，夷陵之战刚结束，曹魏又出三路大军征讨吴国。孙权一面发兵抵御，一面“卑辞上书，求自改厉”。吴国十分需要在军事上同魏国决一高低，将曹魏咄咄逼人的嚣张气焰打下去。所以，陆逊在石亭获得全胜的意义是十分重大的，这不仅进一步显示了陆逊杰出的军事才能，而且使吴在三国中的地位大大提高。石亭战后次年，孙权于武昌即皇帝位，改年号为黄龙，表示与魏、蜀二国在名分上完全平等。夷陵、石亭之战后，陆逊声名大震，魏、蜀二国皆视其为劲敌，不敢再对吴轻举妄动。
除去武功，陆逊亦有文才，陆逊辅佐太子，“并掌荆州及豫章三郡事，董督军国”。吴国的军国大事，实际上都由陆逊裁决，职责极为重大。顾雍死后，陆逊又代其为丞相。为了显示拜相兹事体大，孙权还派专人自建业将丞相印绶送至武昌陆逊处。陆逊任相后，其权力进一步扩大，孙权命他“内外之任，君实兼之, 总司三事，以训群僚”，而且原来的“州牧都护领武昌事如故”。一般而言，丞相作为中央官员，不能专管军队。然而陆逊此时身在武昌，统率吴国上游大军，且军职之外再兼任丞相，史上颇为罕见，三国中唯有诸葛亮才能如此。然诸葛氏受先主托孤之重任，加之后主刘禅昏庸暗弱，无力主政。而孙权实为东吴开国之君，一代雄略之主，其能赋予陆逊如此重任，实属不易。
可惜的是，出将入相的一代名臣，最终却忧国亡身，孙权晚年昏聩，欲废太子，陆逊屡次上疏极力地陈述嫡庶之分，又请求进京面见。孙权震怒，几次责问陆逊，陆逊气郁而亡，死时家无余财。陆逊死后，次子陆抗袭爵，颇有父风，不仅替父雪冤，也折冲御侮，屡破晋军，直到陆抗死后六年，晋方才灭亡吴国。
三国戈戟遍关河，武神星落起狂风。
汉帝王师出蜀北，吴生烈火卫江东。
持节六军冲曹阵，奉笏一己谏青宫。
同心那须长结义，尽瘁何曾只卧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