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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红楼梦》这一段你也会落泪吗?

一点点序:本文是对《红楼梦》中两个微不足道的小故事的一点心得与感想分析,站在文艺作品的理性与感性之间,心之所感与之共鸣,要说和生活一点关系都没,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无声处的惊雷,总让人潸然泪下

红楼梦作为伟大的世情小说,所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曹公的伟大之处在于言及情而又能跳脱出情。读了那么多遍红楼梦,曹雪芹好像是那颗石头(“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的通灵宝玉),仿佛这世间百态与他无关,却在冷面冷心中生出许许多多的悲悯。我不晓得作者,在情这个自上从热到冷,心中经历着怎样的激荡。不然,何以在这些家长里短儿女情长的小事上,几百年间让无数读者为之动容呢?
红楼梦之于我,像是一台无比精彩的戏剧,曹雪芹只是为我拉开了幕布的一个小角,让我得以在这个小小的角落,看到幕后那出“无比精彩的”叫做“历史”的戏剧,得以体验我们的祖先,所共同拥有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大幕中看到的,不止有那十二钗,有宝黛钗云雯等主演,还有隐藏在小小角落中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可是他们和主演们一样也都在撬动着历史呀。
第一个故事有关爱情。让我们看看这对正在闹着小别扭的小情侣,曹雪芹是如何处理他们之间的感情的。男一号:贾蔷,女一号:龄官,配角:贾宝玉。故事的隐藏线已经事先埋伏好了,也就是所谓“龄官画蔷”的故事。小姑娘用簪子画蔷于墙外,满腹心事和忧伤无法排解,正好就淋了雨,多半这几天之后就会着凉感冒,于是有了以下这么一段:
《红楼梦》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宝玉听了,以为奇特,少站片时,果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又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紥着个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的往里走着找龄官。见了宝玉,只得站住。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会衔旗串戏台?”贾蔷笑道:“是个玉顶金豆。”宝玉道:“多少钱买的?”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房里来。宝玉此刻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且要看他和龄官是怎样。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起来,瞧这个顽意儿。”龄官起身问是什么,贾蔷道:“买了雀儿你顽,省得天天闷闷的无个开心。我先顽个你看。”说着,便拿些谷子哄的那个雀儿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众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独龄官冷笑了两声,赌气仍睡去了。贾蔷还只管陪笑,问他好不好。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贾蔷听了,不觉慌起来,连忙赌身立誓。又道:“今儿我那里的香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他来,原说解闷,就没有想到这上头。罢,罢,放了生,免免你的灾病。”说着,果然将雀儿放了,一顿把将笼子拆了。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叫大夫来瞧,不说替我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说着又哭起来。贾蔷忙道:“昨儿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他说吃两剂药,后儿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会子请他去。”说着,便要请去。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了划“蔷”深意。自己站不住,也抽身走了。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也不顾送,倒是别的女孩子送了出来。”
这一段历来为人称道,可谓贾蔷算是宝玉的半个老师了,真正教育了他真正的爱情原本应该是怎样的模样。因为回目上写的“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再加上前面“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的回目,三个主人公:宝,黛,钗的爱情相继完全觉醒。黛是通过戏文,找到了毕生的知音,也明白了爱情之于她是多么奢侈的事情;而本回上半段“绣鸳鸯梦兆绛芸轩”,宝钗绣鸳鸯,也终于明白了宝玉本心意属黛玉的事实;而这下半段,宝玉终于明白了所谓情为何物。
贾蔷和龄官这一对小情侣,明显是在拌嘴,龄官的赌气,也看起来是让读者可笑可气的儿女心思。作者不仅在用这件事教育宝玉,何尝不是在说给读者听呢?算起来,龄官划蔷,贾蔷送玩具,龄官赌气哭骂,都是芝麻绿豆一样的小事。可惜,正是这样的小事,让每个读者都在这对撒娇赌气吵架拌嘴的小情侣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所以读过很多遍红楼梦之后,最终读到这一段的时候,我仍然流下了眼泪。有那么一小会儿,哭的不能自己。
亲爱的读者,你读到这里,一定在贾蔷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那个影子就藏在记忆的深处,那个傻傻的,简单只是为了别人好的自己。真的,我真觉得哭笑不得:谁都会想到自己某年某月兴冲冲去买了一个“傻了吧唧”的雀儿,为的是“给你顽”,到底还花了“一两八钱银子”,这雀儿居然还有名字,叫“玉顶金豆”。我已经在脑补,小贾蔷是被无良商家坑,说这个“玉顶金豆”是极好的之类的鬼话。我也相信,小男生绝不会想到龄官赌气说,这个雀儿是自己买来,故意挖苦自己的。所以“不觉慌起来,连忙赌身立誓”,又解释不通,本来说给你解解闷,不识好人心,罢了罢了,放生了雀儿,也当给你积福。
“一顿把将笼子拆了。”第一次读,我大笑,第二次读,我微笑,第三次读,我已经泪流满面了。
后面又说起生病的事情,哭点就在于,龄官虽然赌气,可是脾气上来却也顾不得自己生病,反而说“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怒气冲冲,却满含关心之情,又怕男朋友贾蔷热了中暑。
之所以为了简单的爱情感动,就在于我们都做过这样的傻事,时代不同,时间不同,人生阶段不同。多年以后开始关注柴米油盐的时候,我们都会觉得一两八钱银子打了水漂这样的事情似乎有些幼稚,因为我们的理智已经在让我们迷失感情的本来面目了。你可知,莫忘初心,这四个字之于个人来说,有多么难做到?
要知道整体上来说,宝玉才是当之无愧的主角,在红楼梦的世界里,贾蔷这样的人物见到宝玉,若是忽略他,那可是想象不到的罪过。可是贾蔷在此时此刻,满脑子只有龄官一个人呀。他把宝玉完全当做一个电灯泡了。换句话说,他把整个世界都完全当做一个电灯泡了,最纯粹的爱情,藏在这里了:眼睛里只有一个龄官。哪怕这样的关心,显得那么笨拙,那么可笑,那么幼稚,那么痴傻,仍然在感动着读者。
因为作者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无声之处听惊雷的本事,“兴兴头头”这样的词,乃是冷冷一笔带过,第一遍读,你绝不会感觉到这四个字的魅力。可是回头再去想,想要去换个词来代替,终究是不能够。红楼梦全书,毫不夸张的说,表现人物性格动作的词,全部都隐藏在那些谁都注意不到的角落,需要一点一点慢慢回味。
第二个故事有关亲情。主人公是大名鼎鼎的薛蟠。薛蟠是全书中出名的恶霸,可以说是一个“坏透了”的人物:从香菱(甄英莲)(亦即“真应怜”)开始,一直祸害到八十回后四大家族败落。以前读红楼梦,对这个人物多有不齿,乃是一个真正“古今不肖无双”的浮浪子弟。可是最近,却发现底下这个萌萌哒的小故事。看看作者怎样描写处理最真挚的亲情:故事背景如下:薛蟠不学无术,喜好男风,勾搭柳湘莲。柳湘莲龙凤之姿,将计就计,调戏呆霸王,把他打了半死。薛蟠为躲羞,外出经商半年(多半也就是玩去了),回家以后,给母亲薛姨妈和妹妹薛宝钗带了两箱子礼物。原文如下:
《红楼梦》第六十七回“见土仪颦卿思故里 闻秘事凤姐讯家童”
“话犹未了,外面小厮进来回说:“管总的张大爷差人送了两箱子东西来,说这是爷各自买的,不在货帐里面。本要早送来,因货物箱子压着,没得拿,昨儿货物发完了,所以今日才送来了。”一面说,一面又见两个小厮搬进了两个夹板夹的大棕箱。薛蟠一见,说:“嗳哟,可是我怎么就糊涂到这步田地了!特特的给妈和妹妹带来的东西,都忘了没拿了家里来,还是伙计送了来了。”宝钗说:“亏你说,还是特特的带来的才放了一二十天,若不是特特的带来,大约要放到年底下才送来呢。我看你也诸事太不留心了。”薛蟠笑道:“想是在路上叫人把魂吓掉了,还没归窍呢。”说著大家笑了一回,便向小丫头说:“出去告诉小厮们,东西收下,叫他们回去罢。”薛姨妈同宝钗因问:“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样捆着绑着的?”薛蟠便命叫两个小厮进来,解了绳子,去了夹板,开了锁看时,这一箱都是绸缎绫锦洋货等家常应用之物。薛蟠笑着道:“那一箱是给妹妹带的。”亲自来开。母女二人看时,却是些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丘带来的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灌的打筋斗小小子,沙子灯,一出一出的泥人儿的戏,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与薛蟠毫无相差。宝钗见了,别的都不理论,倒是薛蟠的小像,拿着细细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来了。”
实际上,红楼梦鸿篇巨制,叙述的事情何止大小几百几千件,这么一小段,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但是,有一次无声处,成为惊雷。让我们得以更加了解到一个丰满的人物。
原文倒也罢了,真正戳中泪点的是某论坛上对此事的一句结语:
“呆霸王再怎么不堪也是薛宝钗的好哥哥,宝姐姐再怎么老成持重也只是薛蟠的小妹子。”
就是看到这一句话,我再也忍不住眼眶中的泪水。
因为这个场景实在是太平凡,可是这平凡中,蕴含着无比的真情。
我可以想象到薛蟠外出经商半年,(当然肯定也是一路游山玩水,亦或作恶多端之类),归家的时候,特地去给妹妹置办这些女孩子们喜欢的小玩具。作者用大段的笔墨,去列举这些小玩意。读者有没有注意到?若是寻常写,应该是怎么样?应该是这样:
“母女二人看时,却是些笔,墨,纸,砚,香袋等物,又有在虎丘山上……”
所以我反复思索,曹雪芹笔下向来惜墨如金,从不在任何地方浪费没有必要的字。可是何以仔仔细细把这一箱子东西列出来,目的在哪里呢?
答案就是兄妹之间的亲情。因为这份亲情是曹雪芹想要告诉读者的,所以他用了最笨的办法,当然,薛蟠也用了最笨的办法。
至于宝钗,不见得她真喜欢这些玩意(因为下一段,宝钗已经把这些东西分了很多份,分给园中姐妹做人情了,尤其还给黛玉多一份,有心也好,无心也罢,黛玉因此多心,伤心自己并无亲人可送这些东西给自己,因此引出回目“见土仪颦卿思故里”)
但是宝钗把玩薛蟠小像的细节,作者仍然为我们细细交代了。“拿着细细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来了。”我想曹雪芹也一样,想明明白白的告诉读者:薛蟠再不肖,他也是亲哥哥。我联想到很多细节,薛蟠在哪里都是呆霸王,打死过好几个人,可是在家,从来都是被亲妹妹薛宝钗训斥,不敢则声。千般不是万般不是,薛蟠外出经商回来,和薛姨妈还有小妹宝钗这一个下午,曹雪芹厌倦写那些不堪的东西,他只想单单纯纯写亲情。
所以这样单纯的感情,让我为之潸然泪下。
最后写一点感想,关于红楼梦的评论,写过太多,每隔一段时间看,都会有更新的感想。她像是一幅璇玑图,充满了永恒的谜与魅力。我对那些索引,原型,考证,政治,一点都不感兴趣。我只被小说中的世情所吸引。突然想起书中另外一联,亦是曹公充满悲天悯人的情怀,沉痛的发问,我以此联作为结尾好了。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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