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千寻宋致国
二弟从乡间来，刚坐下就说：
“先生”哥，走了！
走了？先生哥虽已是度八望九的人，听了还是让人心里一颤。因为年前来找我查体时，还曾给他打过“包票”：
放心吧，活三位数没问题！
走路“山杠子”似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逼问急了，二弟才道出了实情：
喝的药！
什么？喝药？
先生哥之所以称之为“先生哥“？就是因了他的识文断字，做事细发，懂得“礼数”。在我们宋家闸，不管红白喜事，大小庆典，哪里能少了“先生”？打我记事起，就记得只要谁家“老”了人（我们那地方把人死了全称之为“老”了），就见先生哥夹了他的文房四宝包早早赶过去；先安了帐桌，笔墨纸砚一铺，里里外外都是他说了算。虽然十事九不全，可只要先生哥在场，再大的场面也没出过差错。
这是为啥呢?不是他刚刚乔迁，搬进了镇上新城镇化了的小洋楼了吗？
”唉，毁就毁在住上了洋楼！“
二弟这嘛一说，就更叫我摸不着头脑啦。
记得年前来查体时，还曾多次给我炫过：儿子孝顺，给他老两口在镇上“发财”小区买了一套两居室二楼洋楼：
“ 兄弟，这回可算欺了祖了，老辈哪享过这样的福，刮风下雨、拉屎尿尿全不要出门了……”
不过，似乎记得当时他也曾提到过一点不足：
小区的人，可太“热请”了，还没见过一面，就硬往你家里送“请帖”。在咱们老家，你来我往那是有“来往”的！想想一个“发财”小区两千多户，现在才住了几百户，要是住满，还不天天都有请帖！
绝不会是因了人家给他送请帖而导致他喝药吧？再说在宋家闸，先生哥可是有名的好脾气。其原因就是他早已经历过生死大关的。原来，关于先生哥的“生死关”，我是曾准备拿出一个像样的篇幅来写的，如今听了先生哥的恶信，也就将这事草草记在这里：
那是1957年的初夏。其实先生哥刚刚成为“先生”：只要宋家闸有事，不用请，先生哥第一个准到，且一铺吊簿，拉笔第一行就写上：宋致礼，素吊，伍毛；纸，一刀。加上孩子刚刚考进济宁州的供销学校，眼看着就能抓钱（那时只要考进中专就是铁饭碗）在宋家闸先生哥可谓到了人生的巅峰。有天，前院二哥牙痛要进城“看看”，找擱伴的，首先就想到了先生哥：先生哥经多见广，一块进城，一人推、一人坐（那时不像现在，有班车，公交车，摩的，近乎家家有车，那时出个门最现代化的是擱伙推小独轮车），45里路，说着话拉着呱就进了城，那当是非常惬意的。头天两人商量好，第二天三星露头，就上了路，没到吃清早饭，两人就已到了医院。
二哥向医生诉说了病情，医生说是要给二哥做个“化验’，那是需老大会的，反正闲着还是闲着，那几天先生哥正好觉得有点咳嗽，顺便也检查检查吧，想不到这一”检查“就查出来抛天大祸：
结果是查出了”发热病！“
当然，现在说那是稀松平常，在那时，可是只有死路一条！要说发热病，其实就是如今的肺结核。在当时是没办法看的，先生哥一听’可能是‘脑子就朦了，来时两个人有说有笑，你推我一程，我推你一程，回来，二哥推着，光让他坐，他都坐不住了！
人才三十出头，日子正在劲上，反正不能在家等死？一是总要抱着一线希望，二是在家也怕传染家人。先生哥回到家谁也没说，只说自己外出去看个朋友，打兑了钱偷偷住进了医院……
现在一般医家都明白，给人治病，首先要”治心“。前些年为啥一说是癌症，撑不几天人就死了。如今为啥得下癌症，三年二年，十年八年都能活？以前，人没经过癌症，只知道害怕，人是硬”吓”死的！而在当时，医家懂得心理疗法的还真不多。算是先生哥命大吧，正好摊上个刚从中国医科大学毕业的高材生！
堂堂中国医科大的高材生怎么能会分到小小县医院？原因简单：读大学时就打成了正儿八经的”右派”！但是医术再好也治不了先生哥的病：他看着同病房一个一个下了”病危“的病友,他早已被击倒了……
直到有天”老右“把他拉到背入处，递给他一个“祖传秘方”，他才眼里有了生的希望。那”老右“告诉他：我是右派，你只要把我跟你说的说出去，我就得蹲大牢！你的病，按我的秘方做，很快就能好！记准：现在就去办出院，回到家，再看我给你的祖传秘方，只要坚持七七四十九天……
”老右”言之切切，先生哥生的希望在鼓舞，人就立马变了样。东西该扔的扔，该带的带，没用一个钟头什么手续都办得妥妥的。急得他没顾上和“老右”告别，就风风火火走出了医院。出了医院大门刚拐过墙角，就急不可耐的取出了“老右”揉得皱皱巴巴的祖传“秘方”。
什么秘方？他是向来没给别人说过的。直到头几年我进了医学院，先生哥觉得我也成了“医学专家”才偷偷给我说了实话：什么祖传秘方？就两字：装疯！
如今说起来是个笑话，可在当时，先生哥看完是没敢质疑的：人家冒着身家性命危险，给咱说了祖传秘方，那就肯定管用。于是先生哥匆匆走出县城脑子立时就形成了主意：反正天正热，湖东大堤上搭个窝铺，大湖里、大运河里有的是吃的。先混上一段再说。于是就接着开始了他的“装疯”生涯……
渴了，用莲叶兜点水；饿了，遍湖遍坡都是能充饥的东西。什么鱼鳖虾蟹，逮着嘛吃嘛，全身心都投入到“装疯”里。结果七七四十九天没过，他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什么发热？什么“结核’?全抛到了脑后。还没到秋凉，正好赶上三奶奶去世，先生哥就又精精神神的坐在帐桌旁。
但是，就这么一个经历了生死大关的人，怎么会因了送几张请帖就“驾鹤西游”了呢？
”其实就真是！”
想不到二弟说的那样肯定：
想想一个发财小区两千多户，娶媳妇、生孩子、学生考学、搬家、升官……哪个不想排场？请帖一举，先生哥的小子又在县供销社问着事，先生哥又处处讲“面”，一百块钱是掏不出去的，几乎天天有请帖，后来先生哥就吓得不敢开门。可送帖者都身怀绝技，不管是让保安，还是物业，总能把“请帖”送到你手里……
先前，先生哥还能硬撑，及至把两个积蓄用完，加上孩子供销系统这两年开不上工资……
想想一张张举烟、陪笑的“艳若桃花”的送请帖者……
听着二弟的絮絮叨叨，想着先生哥硬硬朗朗的身骨，不由我想到了一个不恰当的联想：早在初中就学过的《捕蛇者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