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千寻一曲悲怆苍凉的牧歌
—— 赏读古华《芙蓉镇》的人物命运的刻画
丁君华
小说《芙蓉镇》创作于1981年。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拨乱反正之后，作者把自己二十几年所熟悉的南方乡村里的人、事、物、景浓缩进该部作品中，寓政治风云于风俗民情的图画中，借人物命运演绎乡镇生活的变迁。”芙蓉镇”无疑是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缩影。 作品以芙蓉姐胡玉音的悲欢际遇为线，描写了从1963年到1979年湖南农村的一个芙蓉小镇
或清纯美好的经济复苏时期、或充斥着阶级斗争你死我活的四清运动、或是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及至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的播乱反正，工作重心转移等重大社会变革的过程，对历史进行了深刻的反思，正如作者在自序中所说:”唱一曲严峻的乡村牧歌。” 这一曲严峻的牧歌悲怆而又苍凉，却不乏期盼与希望。
其实，当我们掩卷，作品中血肉丰满的人物，总会个性鲜明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无论是受难者、抗争者、动摇者抑或是凌虐者、迫害者……作品以千丝万缕的联系，通过这些人物形象的刻画，展示了一个特定历史时期人们的苦难命运。 、
小说中的胡玉音，勤劳、善良.淳朴、美丽,只因她的出身，不得不割舍掉刻骨铭心的爱情，只能让心中的情哥哥黎满庚成为他最可信任的兄长,他和丈夫黎桂，苦吃勤做，抓死抓活，“推米浆把磨把子都捏小了，做米豆腐把锅底都抓穿了”,总算生意兴隆，赚了点钱，却不曾想一笔一笔的收入被一双黑手算计着，拿捏着。当两个人肩挑背扛地历尽千辛万苦，落成了自己的新楼屋，欢天喜地，设宴庆祝的时候，工作组进驻了芙蓉镇，一张无形的网正在张开，与他们有瓜葛的人，也都一并株连在内。
因为代表一级组织的李国香、杨民高，早已”洞察”了芙蓉镇的新动向，得出“地富反坏右一齐跑了出来，党内党外气味相投。互相利用，互相勾结”的结论。 就在李国香突访胡玉音，以一笔笔收入，一笔笔账目敲山震虎之后，飓风骤起，胡玉音夫妇丟魂失魄，五内俱焚，新楼屋被查封没收，黎桂桂懦弱自杀，胡玉音被扣上了新富农的帽子被游斗;而曾经给予胡玉音、给予众乡亲帮助的粮站主任谷燕山这样一个北方大兵，南下干部被”停职反省”;秦癫子为新楼屋写对联，自己将”右派”改成”坏分子”被默许，成了批斗的典型，反面教员;黎满庚被明里暗里地点示和质问:”在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面前，我们有些干部、党员的屁股坐哪一边!”于是他不得不背叛自己曾经的对天盟誓:”玉音妹妹，今生今世，我都要护着你!”如今，他护不了，他顶不过那巨大的压力，他过不了”你死我活”这一关。他为了家庭不降临灾难，为了不让自己的女人”五爪辣”去检举，他最终缴出了胡玉音托他藏匿的1500元钱，火上浇油，使那个弱女子更快地跌入了火坑。作者无限悲怆而又苍凉地写道:”她像一朵枯萎的木芙蓉花，在寒风中颤栗。这个善良的女人，她爱新社会，爱新生活，爱父老乡亲，可就是这样一个无害的弱女，竟被打入了罪恶的深渊。”就这样，芙蓉镇乱了，黑白颠倒，是非不明。芙蓉河玉叶溪的清润、石板街的宁静、逢圩的热闹繁华，都已在阶级斗争的狂潮中变得一片沉寂。人们心中的爱恨坐标混乱了，心中的信任之塔坍塌了，谁还能够寻得到保护?谁还敢去保护?谁还保护得了?
在如此复杂的矛盾纠葛中，李国香和王秋赦呢?他们的形象也一样的鲜明，即极左思潮的代言人，芙蓉镇悲剧的直接制造者，同时又是牺牲品。李国香凭着舅舅杨民高的扶持，跻身革命干部行列，又以其特有的政治敏感及其狂热而成为震慑欲膨胀的”运动先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一个美丽宁静而又繁华热闹的芙蓉镇弄得天翻地覆，却不曾料想，自己也会在革命风暴中受到严厉的惩治，与黑鬼秦书田、胡玉音为伍，因不会跳黑鬼舞而学狗爬……他一手栽培的运动根子王秋赦则是另一类的代表。
他出身雇农，是个不知父母出处的孤儿，脑子不笨，识得几个字，由于他见风使舵，阿谀奉承，善于察言观色，养成了跑公差好吃懒做的寄生虫习惯，他是依附于政治运动谋生的这一个。甚至据此坐上了支书黎满庚的位置，由黎满庚给他当秘书，外出学习，回来传经道，甚至背地里可以讲杨，李的坏话，只因为他们背时。然而李国香历次于芙蓉镇开展政治工作利用的就是他，依靠的就是他。当李国香被批后再度出山，以芙蓉镇革委会主任的身份进驻青石板街的时候，尽管蔑视王秋赦的嘴脸，却也不拒绝他的悔过和讨好，相反越是样，就越满足了她的自我高高在上的成就感。而她更不能拒绝的他所提供的”新动向”，于是见得其忠心，便与之沆瀣一气，直至扳复性地把秦书田判刑，押去劳改十年。至此故事推向高潮，让人悲怆欲绝。由此人物的卑劣刻画到极致。
就这样，一曲悲怆而苍凉的牧歌，在芙蓉河畔，在青石板街的小小芙蓉镇凄凉哀婉地回荡。然而，黑暗中也有闪电划破长空，道德、良知、正义、并没有泯灭。黎满庚曾发出这样的哀号:”这世上，你不踩我，我不踩你，就混下去啦?”这是一个良心未泯者的内心痫苦，但也暴露了离开生产力发展的所谓”斗争哲学”的悖理与荒谬。就连一直妒嫉胡玉音的五爪辣面对黑夫妻被批被判刑的一幕也悄悄落下了泪。
无休止的斗争，制造了惨痛，充满荒谬，然而爱的火种却在青石板街的劳动改造中悄然萌发、滋长，进而成全了苦难中一对相依为命的黑夫妻。这爱情表现出一种抗争和不屈，一种顽强的生命力。作者抑制不住自己的激惰，曾这样祈盼和呼号”风雨如磐， 浩大狂阔。雷公电母啊，不要震怒，不要咆哮……雨雾雨帘，把满世界都遮拦起来吧。人世间的这一对罪人，这一对政治黑鬼啊，他们生命的源流还没有枯竭，他们性灵的火花还没有熄灭，他们还会撞击出感情的闪电，他们还会散发出生命的光热。爱情的枯树遇上风雨还会萌生出新枝嫩叶，还会绽放瘦弱的花朵，结出酸涩的苦果……”
这是生命的绝响，更是苦难中希望的吟唱！
在严酷的生活中，正义和道德的力量在哪里？国民精神的火光在哪里?作品所着力刻画的北方大兵谷燕山的形象，对小山的芙蓉镇来说，就是正义的化身。小镇上大人娃娃都喜欢他，尊重他，把他看作”靠山”、长者、精神支柱，他几无不在，人们就盼他回来……不过，在特殊的政治环境中，他只能”醉眼看世情”，醉卧在雪地里痛骂李国香……他对党的信念不灭，他对人民爱的火焰不灭，他与那个政治上动摇的黎满庚不同，他的爱和信念是坚定的，而且曲折顽强地表现着。只有他敢为一对”政治黑鬼”的结合”主婚”;也是他把胡玉音从死神手中夺回来;还是他为了孩子的平安降生，拋开一切危险，冒充胡玉音的丈夫，把一切干系揽到自己身上，这些情节都是很惨痛的，但也充满了力量。他以自己奇特的义举，显示了正义的力量和真理的不可战胜。这也正是作者创作中的独特视角。
书读到此，又有谁能不为之动容呢？
随着历史的进程，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小小芙蓉镇云开雾散，玉叶溪清波荡漾，清清朗朗的天空下，芙蓉开始了全新的生活。玉音姐成了青石板街街办豆腐店的服务员，黎满庚官复原职，”北方大兵”谷燕山担任芙蓉镇镇委书记，正忙着芙蓉河的治理，县文化馆副馆长秦书田又一次回到芙蓉镇搜集民歌……
可以说，作者站在历史的高度赞颂了新的现实生活的宝贵价值和意义，同时以其极高的艺术水平刻画了苦难中顽强而坚定的诸多人物，震撼读者的心灵。正如四川大学教授陈思广的评价:”《芙蓉镇》不仅因一个时代的忠实记录而具有极高的认识价值，也因出色的艺术品格跻入当代长篇小说的经典之列。”这正是一曲悲怆苍凉的牧歌，吟唱着苦难中的希望之光，也昭示着一个崭新的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