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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卡尔维诺《分成两半的子爵》

卡尔维诺分成两半的子爵

文|思

每次读完一部篇幅较长的作品,就会交替来一本短小的,作为阅读时神经的放松。但卡尔维诺这本书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好读。卡尔维诺,怎么说呢,这是读他的第六本书,从《为什么读经典》、《美国讲稿》、《看不见的城市》、《文学机器》,到最被读者津津乐道的《树上的男爵》,也知道他的一些风格:除小说外,他的叙述精简(不是简洁),这种高度浓缩凝炼的风格,使他的行文思想密度非常高,你边读头脑需进行紧张的劳作,休闲式阅读心态不适合读他的作品。这种语言风格应是他对自己写作的要求,也是长期写作训练的风格结果。因为他说,他喜欢短故事,甚至他致力于那种用几句话写成的故事,但1985年他突患脑溢血,在意大利佩斯卡拉猝然离世,这成了他一生未尽的夙愿。

进入这本书也是先听了简介,对现代社会的“分裂”、人性中的善恶元素主题感兴趣,想看看卡尔维诺如何处理它们的分裂和统一。并且,按以往的阅读经验,他的作品故事多是寓言式的,我对追踪这种“谜语”饶有兴趣。正如帕慕克所言,博尔赫斯和卡尔维诺,他认为“他们本质上是虚构形而上学的研究者,而不是狭义的小说家。他们的作品推进了小说的真实性和可信性,并且强化了以小说为媒介进行思考的传统。”的确,卡尔维诺的文学创作,是一台复杂的文学机器,他一生的工作便是将与时代休戚相关的科学、哲学、政治学的零件置入这台文学机器中,不断地磨合,不断地调试。

至于卡尔维诺为什么在小说中喜欢置入形而上学的哲学谜题,我们且看下面一大段他的关于哲学与文学关系的思考与议论,或许才能明了引导他写作的思想冲动和渊源:

“哲学与文学之间的关系是一种斗争。哲学家的目光穿越昏暗的世界,去除它肌肉般的厚度,将存在的多样性简化为由普遍性概念之间关系构成的一张蜘蛛网,并且确定了规则,而根据这些规则,有限数量的棋子在一张棋盘上移动,穷尽了或许无限数量的组合。然后,来了一些作家,针对那些抽象的棋子,他们用具有名称、确定的形状,以及一系列王室和马匹的真实属性,取代了抽象的国王、王后、马匹和塔楼等词汇,用尘土飞扬的战场或者暴风骤雨下的大海来取代棋盘。于是,就出现了这些被搅乱的游戏规则,这是另外一种秩序,与哲学家一点点发现的秩序有所不同。也就是说:发现了这些新的游戏规则的人,还是那些哲学家,他们重新开始反击,而且表明作家们完成的行动可以被认为是他们的行动之一,那些确定的塔楼和旗手,只不过是经过乔装改扮的普遍性概念。就这样,争论继续进行下去。双方都确信在自己获得了真理或者至少是在走向真理的路上前进了一步;同时,他们也意识到,自己和对方的思想体系都采用了同样的材料,也就是词语。不过,词语就像水晶一样,也有切面以及具有不同属性的旋转轴,而根据这些水晶般词语不同的朝向,根据水晶棱角的切割和叠加的方法不同,光线的反射也就不同。文学与哲学的矛盾,并不要求我们去解决。相反,只有我们认为这个问题永远存在,而且永远是一个新问题,才能保证语言的硬化病不会像冰块般坚硬的盖子一样,在我们的头顶上关闭,令我们无法得知它们的含义。在这场战争中,竞争的双方永远不能在对方面前消失,也不能保持过于亲近的关系。只有当作家的创作先于哲学家对他的诠释时,文学的严谨才能对哲学的严谨起到榜样的作用,尽管作家和哲学家在同一个人身上共存。这一点不仅仅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而且对于加缪和热内同样适用。”

陀思妥耶夫斯基宣称他把一生对上帝的思考融入到了他最后一部作品《卡拉马佐夫兄弟》里。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也为哲学和文学的关系所迷惑,它们像情人、像夫妻、像冤家,热烈地吵吵嚷嚷,不得安宁,它们喜欢又憎恶对方,彼此对立削弱又相互统一提升,哲学与文学,这一对姐妹花、这一对难兄难弟,我觉得最主要的区别还是语言的表述方式,哲学在说明的层层论证中、脚踏实地取得它从基建到雄伟大厦的实绩,文学却反其道而行之,在描述性和诗性文字的迷雾里穿行,常常虚晃一枪,耍着语言无从定论意义的招示,身轻如燕、狡黠地做着它的游戏美梦。在阅读中,我提心吊胆,看着卡尔维诺这个极具科学哲学头脑的作家如何编织他的小说游戏,我过虑了!卡尔维诺完全掌握了传统小说令人激动人心的秘密—— 故事本身像连环戏剧一样,引人入迷,一环紧扣一环,他轻松驾驭叙述语言,与传统小说不同的是,他又置入了当代性的哲学问题和思考,阅读中我也体验到那种精准叙述带来的快感。

故事设置在久远的某个年代,模糊不祥。在与土耳其人的战争中,我的舅舅梅达尔多子爵被炮弹轰炸成左右两半,离奇的是,左右两半存活下来,各成为善、恶的代表,在人间活动。恶的半边人穿一件黑色披风,常常在他的城堡和附近村庄骑马转悠,专干坏事:比如给我食毒蘑菇、劫持幼童,将农民的庄稼劈成两半,欺凌牧羊女等等。作为子爵,他有权审判城堡领地的劫犯,他会将匪徒和被劫者都残酷地处以绞刑,人们害怕他、躲避他、憎恨他。

善的梅达尔多则完全相反,他骑一匹从别人那里收留下来的病骡子,穿一身破衣裳,风尘仆仆到处行善,帮助他人。不过,有时他的善心适得其反,总酿成恶果或闹出笑话。比如他好意借给一位农民的斧子被农民拿来吓唬和折磨妻子;比如他要求胡格诺教徒们,把口粮低价卖给泰拉尔巴的穷人们—— 他们因庄稼遭冰雹袭击而欠收,但胡格诺教徒们本身也吃不饱。

善心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这个故事引起几段连续的冲突,非常精彩!大家都穷得叮当响,一位教徒还私藏给子爵的骡子吃的珍贵稻草,以便私吞这一小笔钱财。或许卡尔维诺在这里要表达的是:在一个全善的理想中,随着进程的推进,它完全可能演化成恶,它带来的结果并不如我们预期的完美,恶也并非全然无用,它能对照出善的美好,它能激起人的反抗,善恶游走在人性间,有时甚至能互相转化。因此,我们并非一定只接受善的理念,另外,既然人性善恶同体,恶也是人存在的体认。

后来,善的梅达尔多和恶的梅达尔多都爱上了牧羊姑娘帕梅拉,他们都以爱情为由,想成为她的新郎,于是双方在修女草坪决斗(注意这个修女草坪的名字似乎也别有意味),两败俱伤,伤口正是当初炮轰时分裂成两半的地方,鲜红的血汩汩流淌融合在一起,特里劳尼大夫把子爵的两半躯体捆绑在一起,神奇的是,梅达尔多合体了!他又成了一个完整的人!

“我舅舅梅达尔多就这样复归为一个完整的人,既不坏也不好,善与恶俱备,他如今有了两个重新合在一起的半身的各自经历,应当是变得更明智了。他过着幸福的生活,儿女满堂,治理公正。我们大家的生活也变好了。也许我们可望子爵重归完整之后,开辟一个奇迹般的幸福时代。但是很明显,仅仅一个完整的子爵不足以使全世界变得完整。”

这或许是说,经历过分裂又认识到这种分裂的意义的人,才可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分裂就在我们做为更完善的人的属性中,或说成为更完善的人的征途中,你不必到处寻找,因为现代社会使一个人几乎无可避免此种分裂,你唯一的办法是接纳它,承认它,和它相处为安。两个半身人都是残缺的,割裂的。我们的身上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善与恶,它们交织交错,互相斗争,他们共同组成了真实的人性。人性远不止单纯的善和恶这般简单,人性是复杂的。善与恶不断地对立、冲突,正因为如此,人性才是真实的。因此,卡尔维诺写下《分成两半的子爵》,他没有依据道德律令判处恶的一半子爵的死刑,也没有给善的一面过分的赞颂。

城堡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最后,我们送别医治好梅达尔多的特里劳尼大夫扬帆回国,我作为故事叙述者,作为一种读者与小说的关系连接,书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写的,“可是船队已经消失在海平线以下,我留在这里,留在我们这个充满责任和磷火的世界上了。”感觉这句话深有寓意,“磷火”指代死去的人,也是我曾与特里劳尼大夫科学研究的神秘对象,“责任”二字显得如此有份量,似乎人对自身和身处的世界研究没有穷尽,科学如此,文学亦然。

在《分成两半的子爵》里,某些人物设置令人联想到另一本书,比如子爵的父亲老阿约尔福厌恶连年战争,遁入与鸟为乐的孤独世界,最后死在巨大的鸟笼中,这使人想到舒尔茨写父亲的那个名篇《鸟》。而老奶妈赛巴斯蒂娅娜,让人想到《百年孤独》里的第一代老祖母乌尔苏拉。

不过,卡尔维诺说男主人分成两半的写作灵感来自英国作家史蒂文森的小说《化身博士》,这个故事讲述主人公亨利·杰基尔利用自己研究出的秘药,将自己的人性中的“恶”分离了出去,但没有想到,分离出去的恶竟然变成了一个独立的人格,并显现出来,随即在大范围内杀人,最后在绝望与苦恼下自尽。

卡尔维诺和博尔赫斯一样博览群书,阅读与写作紧密相连,那些潜在的影响,甚至我们自己也分不清借鉴和内化的各是哪一部分。另外,在这本书里另两类人物也值得探究。

一个是制造绞刑架的彼特洛基奥多师傅,作为一名技艺精湛的工匠,他对绞刑架的工艺研究纯粹是一种类似于科学与艺术结合的精神追求,无可厚非,令人钦佩,但卡尔维诺把他抛入到了“罪感”的审判中,因为无论如何,他发明改造的是令人胆寒的绞刑架,他成了承担“分裂”主题的另一位人物,“分裂”的“分裂”。

另外引人注目的是胡格诺教徒这个群体,这是一群逃难的教徒,在逃难的迁徙中,圣书、教规教义都遗失了,唯一让他们区别于别人的是,他们仅存在于头脑中的,是极其模糊的关于他们早年迁徙时,从先辈耳濡目染的教派仪式记忆,以及他们认为要区别于他人的决心。这个教派重视行规,也靠着一种善待他人的德行维持。这似乎也是一个“分裂”的例子,但他们的行动成就他们,而非文字和经文。或者这也暗示,“分裂”并不是我们最后关注的主题,而是一个过渡,最后我们可以通过行动来弥合它。

我们知道卡尔维诺“我们的祖先”三部曲包括:《不存在的骑士》《分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这三个故事代表通向自由的三个阶段,关于人如何实现自我的经验:“在《不存在的骑士》中争取生存,在《分成两半的子爵》中追求不受社会摧残的完整人生,在《树上的男爵》中有一条通向完整的道路——这是通过对个人的自我抉择矢志不移的努力而达到的非个人主义的完整。从这个意义,胡格诺教徒这个群体似乎也属于另一类“树上的男爵”。”

在1960年写的后记里,卡尔维诺说,这个故事不是讨论善恶问题,他旨在采用一种叙事的对立来突出一种分裂,当然这个分裂的范围非常广泛,尤其针对“现代人分裂的、残缺的、不完整的、自我敌对;马克思称之为’异化’,弗洛伊德称之为’压抑’ ,古老的和谐状态丧失了,人们渴望新的完整。” 这就是他有意置放于故事中的思想——道德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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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思

左手握文字,右手握生活,並時常被兩者拋棄和接納,她不想過多言說自己,更相信日色賜福予生命的公允,她的夢與你日日夜夜寓居的夢交纏、共生,並沒有太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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