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千寻《儒林外史》中的两个疯子
文/马运湖
《儒林外史》中，写了两个疯子。一个是范进，因为《范进中举》被选进中学课本，大家比较熟悉；另一个是胡小姐，因娶进鲍家，得知被骗“失心疯”了。一男一女，一个喜极而疯，一个怒极而疯，皆是为“名”而疯。一个为“功名”，一个为“名分”；一个是功名到手而疯，一个是名分丢失而疯。
范进二十岁应考，五十四岁考中，中间考过二十余次，如果不是遇到周学道，如果不是那天范进早交卷，如果不是周学道闲着没事，连看三遍试卷，范进恐怕一生都不会考中。周学道将范进的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什么话！怪不得不进学。”丢过一边不看了，第一眼就没相中。没有人交卷，周学道无事可做，把范进的文章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意思”。待看完魏好古的卷子，又取过范进的卷子来看，看罢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
我上网查了一下，如今高考作文阅卷，平均时间三十秒。放在今天，范进的文章仍然是难入老师法眼，高中不第。当今信息爆炸的时代，人们看一篇文章，一看题目吸引不吸引眼球，二看作者是不是名流大咖，三看开头三行五句。假如把范进的文章挂在网上，阅读量肯定高不到哪去，更别希望是爆款了。像《儒林外史》这样的名著，穷尽作者半生精力，采用串糖葫芦式的独特结构，不读个三遍五遍，是很难咂摸出其中味道的。作者似有意把自己的《儒林外史》，比作范进的“天地间至文”。
范进看过一遍喜报，又念一遍，两手一拍，一跤跌倒，疯了。被他的丈人胡屠户一个嘴巴打晕，昏倒于地，众邻居一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
范进疯是疯了，疯得不狠，被胡屠户一巴掌打醒了。可是当丫鬟媳妇告诉范老太太，张乡绅送的房子、细瓷碗盏、银镶杯盘都是她家的时，她便哈哈大笑道：“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声，往后便跌倒。忽然痰涌上来，不省人事，连请几个医生都没治好，挨到黄昏时分，归天去了。功名害人，利禄杀人。范进为名疯，其母因利死。范进发疯可笑，其母发疯可悲！
胡小姐，何许人也？她原是布政使司胡偏头的女儿。布政使是二品官，相当于现在的省长，因此胡小姐应是高官之女，从小家境优渥，养尊处优，又有几分颜色，任性自负，心想嫁个好汉，当个太太，那还不是手拿把攥的事情。不料她十七岁时，她爹死了，她跟着哥们过日子，她哥不成人，赌钱吃酒，把布政使的缺都卖掉了。又把她卖与北门桥来家做小，人叫她“新娘”，他就要骂，要人称呼他是“太太”，估计是被她哥哥骗了。被大娘子知道，一顿嘴巴子，赶了出来，人生第一次惨遭打脸。
复后嫁了王三胖，王三胖是一个候选州同，虽都是二婚，她真正是太太了。她做太大又做得过了：把前妻的儿子、媳妇，一天要骂三场；家人、婆娘，两天要打八顿。可不到一年，王三胖又死了。她被判为与儿子分开，另立单过。
按说经历两次不幸的婚姻，她应该通情达理的了。可不，她再嫁的标准依然未降：他又要是个官，又要有钱，又要人物齐整，又要上无公婆，下无小叔、姑子。（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每日睡到日中才起来，横草不拿，竖草不拈，每日要吃八分银子药。她又不吃大荤，头一日要鸭子，第二日要鱼，第三日要茭儿菜鲜笋做汤；闲着没事，还要橘饼、圆眼、莲米搭嘴；酒量又大，每晚要炸麻雀、盐水虾，吃三斤百花酒。上床睡下，两个丫头轮流着捶腿，捶到四更鼓尽才歇。
媒人去见她，她两只脚足足裹了三顿饭，又慢慢梳头、洗脸、穿衣服，直弄到日头趖西才打扮结束。媒人骗她说，鲍廷玺是个武举人，家里广有田地，又开着字号店，足足有千万贯家私，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儿子。实际鲍廷玺不光是领养的孩子，一个小戏班的领班，还上有母亲，下有妹妹、妹夫，还有过一段婚姻。当她听鲍廷玺说领着戏子去做夜戏才回来，胡小姐怒气攻心，大叫一声，往后便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气成了一个失心疯。
她看到媒婆沈大脚过来，把她揪到马子跟前，揭开马子，抓了一把尿屎，抹了她一脸一嘴。虽解一时之恨，可并没治好她的失心疯，她恨别人骗她，因何不恨她自己无脑，不查问清楚。胡小姐治病把银两花干，又被婆婆撵出家门，后鲍廷玺遇到来寻他的大哥倪廷珠，他大哥一年有一千两银子的束修，眼看生活有转机，等廷玺到苏州去找廷珠，倪廷珠又死了，燃起的一点希望便破灭了。胡小姐的病有钱就犯，没钱反倒好，实际就是富贵病。等到鲍廷玺带她去拜访杜娘子时，已是“着实小心，不敢抗礼。”在生活的重重重压之下，鲍太太由懒、馋、傻、恶、任性，变得慢慢适应了人间烟火。
三十年前，我看胡小姐，不理解，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人。三十年后的今天，我看社会上这样弱智的巨婴还真不足为奇。
《儒林外史》中很多人物都是成对出现，如娄氏兄弟：娄三公子、娄四公子，严氏兄弟：严贡生、严监生，杜氏兄弟杜慎卿、杜少卿，汤氏兄弟：汤奉、汤奏，倪氏兄弟：倪廷珠、倪（鲍）廷玺，余氏兄弟：余特、余持，臧氏兄弟：臧荼、臧寥斋，胡氏兄弟：胡三公子、胡八乱子等，还有父子、夫妻、相似人物的，如周进、范进等。作者很喜欢这样比较、对照，如万花筒般展示社会、人性的多侧面、多角度，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儒林外史》中除对范进、胡小姐这一男一女两疯子对比刻画外，还把范进同周进对比写，把胡小姐同鲁小姐、王小姐、沈小姐等对比来写。鲁小姐是鲁编修之女，才貌双全，本想凭夫显贵，怎奈其夫无意功名，鲁小姐只好寄希望于孩子。王小姐是迂腐的王玉辉王秀才之女，其丈夫去世后，竟然要为名节自杀殉夫，其父亲竟也支持，并大呼“死得好，死得好！”沈小姐沈琼枝，其父是一位常年在外坐馆的教书先生，其糊里糊涂嫁给盐商为妾，因不是正室（也是不能被称为“太太”）而逃婚，凭自己诗才和巧手自谋生路，作者有意把胡小姐和沈小姐对比，一个是四体不勤的可耻，一个是自立更生的可爱。
天下攘攘，皆为“名”狂。可笑乎，可爱乎，可悲乎，可叹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