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明礼
夜读唐诗,读到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句“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顿使我的思绪如秋风漫卷,一下子回到儿时的乡下时光。
杜工部诗中提到的茅草,在我们老家叫“福根”,学名白茅,是最常见的野草之一。它耐贫瘠、抗干旱,斩不尽、除不绝,“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庄稼人视若大敌,恨之入骨。可在诗人笔下,它却是圣洁美丽的化身。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就多有赞美之词:“昼尔于茅,宵尔索绹”“白华菅兮,白茅束兮”“ 野有死麇,白茅包之”“白茅纯束,有女如玉”。《硕人》篇则夸赞齐姜“指如柔荑,肤如凝脂”——说这美人的手指啊,就像茅草一样柔软。李时珍解释说,白茅叶形如矛,所以叫“茅”。至于“白”从何来,李时珍没说。我想,也许因为它的花穗白若流云,也许因为它的根洁白似玉吧。
在我国,先民曾将茅草视为通神之物,不仅用以缩酒祭神,还用来占卜,称为“茅卜”。天子分封,要把当地的泥土用茅草包着授予被封对象,“授之茅土,使归国立社”,方名正言顺。《左传》记齐桓公伐楚就言之凿凿、师出有名:你们该进贡的茅草没有送来,我们都没法祭祀了,只好以兵戎相见!可以想象,当年诸侯们拿着大王赐给的茅草团团,是何等郑重其事,又是如何的敬畏。
先民们还曾依赖于茅草遮风避雨,最早可追溯到三皇五帝时期。先是“有巢氏”走出洞穴,在树上搭棚建屋,从而摆脱了穴居的寒冷潮湿和野兽的袭扰,然后才有了燧人取火、女娲补天、神农尝百草……几千年来,老百姓一直沿用茅草盖屋,连大名鼎鼎的杜甫、诸葛亮住的都是“草堂”和“茅庐”。殷墟考古发现,即使是当时的宫室,也是用茅草搭造的。在南方,茅草还是编织蓑衣的物料。祖国医学更是认为,茅针、茅根具有凉血止血、清热利尿的作用,对于黄疸、水肿、急性肾炎有一定疗效。《神农本草经》载,茅根“味甘,寒。主治劳伤虚羸,补中益气,除瘀血,血闭,寒热,利小便。”民间很早便有着吃茅根的习俗。
四五十年前,我老家多为盐碱地,大片荒芜,只有这种叫“福根”的野草,遍地都是。春天,当大地消融,百草竞发,成片的“福根”露出头来,把白花花的盐碱地装点成绿色。河堤上、道路旁、阡陌里,芳草萋萋,一派盎然。春雨过后,梨花落去,“福根”顶部现出嫩红的茅针。在那个食物匮乏的年代,乡下孩子没有什么零食,自然不会放过任何大自然的遗赠。在和煦的阳光下,孩子们来到野外,在田埂上蹦蹦跳跳,时而采几朵野花,时而削一段柳笛,在鸟儿的啼鸣中,在融融的春意里,欢笑嬉闹着跑到茅草丛中。见到粉粉嫩嫩的茅针,兴奋地大呼小叫,纷纷扔掉手里的野花,吐掉唇上的柳笛,俯下身子,用两个手指捏着茅针的上部,轻轻一抽拔出茅针。放到嘴里嚼着,那软绵绵、甜津津的感觉甚是美妙,让人回味无穷。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深秋,“福根”结出了花穗,来到它一年生长周期的终点。秋风吹过,一片白色摇曳,波浪起伏,如同九天仙女撒下的纱幔,结成一道美丽的风景。孩子们放了学,便到地里去割“福根”,拿回家当柴草、编蒲团,用它和泥抹墙。当然,也不会放过那白白甜甜的“福根”。此时的“福根”停止了生长,穗白叶黄,所有的营养都集中在根部,为生命里的下一个轮回悄悄积攒着能量,“福根”最甜。对孩子们来说,这无疑是一场饕餮盛宴!用刀子刨开土壤,一团“福根”就从泥土裸露出来,一节节,白如脂玉。急不可待地抻出一根,“轻解罗衫”,用手捋掉粘着的泥土,那细腻白皙的“胴体”展现出来,直让人垂涎欲滴。嚼在嘴里,如同甘蔗一般,甘甜滋润。那种味道,如“福根”深植于泥土,深植在我味蕾记忆的深处,嬗化为一缕淡淡的乡愁。
随着“福根”的岁岁枯荣,家乡的孩子们也一茬一茬地长大,渐渐地远离了长满童年的茅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