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千寻文/杜海军
中学时期，我曾十分迷恋诗歌创作。家乡黄土地上的一草一木和乡下生活的点点滴滴几乎都成了抒发诗情的对象。尽管文笔幼稚而浅显，倒也纯情而多彩。其中，描写家乡炊烟的诗句，我竟尝试写了不下十几首之多。但是，一直没有找到描写它的最佳切入点。
辛丑年暮秋，我又回了家乡。这次，我看到老家低矮的门楣愈发沧桑的容颜。过道里布满尘土，坍塌的炉灶露着烟熏火燎的痕迹，墙角竖立着表砖砌成、脱落了泥皮的烟囱。
我独立良久，回味生命流逝的童年和青少年时光。我仿佛看到一股炊烟，袅娜地透过烟囱，漫出了屋顶，在家乡的上空氤氲。我的脑海浮现出一幅旧日的画面，春夏秋冬里不同的炊烟与时光交织的情景。炊烟隐隐约约再现出金黄色的麦子、浅黄色的玉米、鲜红的高粱和金灿灿的谷子。田野里四季的庄稼都在南风里摇曳着高高低低的身姿。我顿开茅塞，继而对自己说：这家乡的炊烟啊，可是屋顶上殷实而飘逸的庄稼啊！
如果细想，四季的炊烟是颇具特色的，它的形与神可谓珠联璧合，相得益彰。为捕捉家乡具象的炊烟，我曾在晨光里远眺，在夕阳下遥望，在村头玩味，在田野里凝视，在树荫里窥探，也在屋檐下深嗅……。
果不其然的，家乡的炊烟随季节的交替而呈现经纬分明的变化，并且与庄稼有紧密的联系。在青黄不接的早春，乡下人往往缺衣少食，忍受清贫，炊烟就显得清瘦而细长；及至盛夏，田野里的庄稼繁茂，朴实的菜蔬也进入成熟期，锅里自然多了糊口的瓜菜。而燃烧的柴草也富含着水分，炊烟是浓厚而撩人的，带着一股韵味和粘性；秋天地里的谷子、高粱、大豆和玉米纷纷入仓，人们终于能够吃上新收的粮食。干枯的谷草和秸秆到处堆积，灶膛里燃烧的火苗也蓬勃有力，炊烟自烟囱里飘出时竟然欢快而持久；北风里冬天到了，庄稼人一年的殷勤，换来了风调雨顺，秋收冬藏。仔细看，每家每户的烟囱都吐着旺盛而豪迈的炊烟。腊月里再来一场瑞雪，这时候乡下人开始打年糕啦，蒸豆馍啦，做豆腐啦，煮年夜饭啦。这一系列的热闹场景，仿佛会让炊烟手忙脚乱。出自于各家的炊烟此起彼散，欢快地飘向天空，带着一副匆忙和品不出啥滋味的东倒西歪。
冬阳下的炊烟颇具神采。要是没有风，炊烟就会在空中绕着圈子升腾。它总能给人以灵感和遐想。炊烟从灶膛里上路，肯定带着某种留恋，它在空中曼舞，也是在和自己的烟囱告别。一直以来，对家乡炊烟的“味道”，我有心灵上的警觉。我经常在心里犯着嘀咕：家乡的炊烟是否真有味道？
岁月静好，时光却往往淡漠原有的记忆。自中学起离家，在外求学、工作和安家，我回家乡的机会实在太少了。母亲和父亲已去世多年，我对家乡的印象越来越陌生。寄托对父母的缅怀时，我自然会对家乡反思和品味。家乡是永久的思念，炊烟是其中的成分，总透着淡不去的情怀。
当一把谷草塞进灶膛，我能闻到扑鼻的米香；当几根麦秸燃在铁鏊下，我就嗅到了酥软的饼香；当一筐谷茬堆在灶房里，我能感觉着泥土的醇香……
我终于明白，炊烟的味道是与生俱来的。炊烟是家乡五谷的化身。炊烟和庄稼的情结也是血浓于水，骨肉相连的。小时候，我经常蹲在灶间帮母亲烧火做饭。灶膛里红红的火舌舔着锅底，墨色的炊烟从烟囱里冲上屋顶。欢快的火苗儿忽大忽小，我总急着性子，替母亲往灶膛里添柴火。母亲却说，你省着点啊，再小的火，也要燃尽它，直到都成了炊烟。有时候，一根柴火燃烧时的火舌儿一扑闪、一扑闪的爆响。母亲就会说，你看，那是有灵性的柴火在灶膛里跳舞呢。
我的记忆里，母亲做的最好吃的饭，是红薯熬的小米粥。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的地桌旁吃饭。母亲对我笑眯眯地说：别急，吃了还有呢。不大会儿，她蹲在灶台前，拿一把小碳铲拨动灶膛里的灰烬。稍顷，便有几个黑乎乎的小东西露出来。哎呀，竟然是散发着香味的烤红薯。我捧住一块，剥去烤黑的外皮，急切地咬一口，又面又甜，真是终生难忘。
时光悠悠，岁月无痕。所有的往事都已长满记忆的青苔。而今家乡早就远离了原始而质朴的炊灶生活。家家户户那些延用了几辈子的土灶，地灶和砖灶等已经消失无踪了。液化灶和电磁炉现代化炊具进入了乡下人的日常生活，也改变着人们的生活习惯。社会总是在不断发展，这种变化倒是令人欣喜的。但是再也看不到家乡那袅袅升腾、四季不同的炊烟了。我好怀念家乡的炊烟啊！
再看而今的自己，年过五十，华发染鬓。随着阅历增加，我对家乡的炊烟终于多了一层具象的认识。无论身处何方，我总也走不出生养自己的那片黄土地。家乡是灵魂里跳动着脉搏的思念。今生今世，家乡的炊烟系着生命淡不去的情结。
诗人孟浩然在一首《过故人庄》里说：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如此说来，家乡炊烟的味道何止庄稼的味道？那炊烟的形态，不恰似滋养着人们、生生不息的庄稼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