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 / 图书 / 音乐
专注于"书影音"的垂直媒体

萨尔茨堡的盐树枝 与蛤蟆的油

文 / 刘贤纲

01

“政治是音乐会上的一声枪响。”

很少有一位作家像司汤达那样对政治抱有浓厚的兴趣。他自幼崇拜拿破仑,年轻时曾随拿破仑大军征战沙场(这段经历在其名著《帕尔马修道院》中有精彩的描述)。他对复辟后的法国政治现实极度失望,对正处于革命高潮的意大利则情有独钟,终生同情意大利民族解放事业,并以米兰人自居,以至于曾被人怀疑为“法国间谍”。他的作品有政论之风,绝少风景描写和修饰性词语,行文简洁节制,略显枯燥(据说他经常在写作之前读一段《拿破仑法典》),而他以此为荣,对同时代的作家夏朵布里昂“矫揉造作”的文风极度反感,“看了忍不住要生气”。

另一方面,这位关心政治的作家又把爱情视为他一生中“至关重要的,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事业”。政治与爱情,这两个“事业”使他乐此不疲,倾尽所有。二者缺一不可,否则,就没有《爱情论》《红与黑》《帕尔玛修道院》等伟大的“结晶”。

不过,撇开这些伟大的“结晶”不谈,就现世生活而论,他无疑是个“悲催”的失败者。政治上,毫无建树;爱情上,大概没有比他更不受情人待见的人了。一次次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失恋几乎成了他的生活常态。这对于以“人类心灵的观察者”自居、对爱情有一番深刻见解的作家司汤达来说委实有点太“骨感”了。

在他伤痕累累、不堪卒读的“情史”里,尤以“米兰之恋”对他刺激最大。

02

1818年,在遭到第N个前任情人的拒绝后,司汤达心灰意冷,动身去了意大利,开启了另一段漫长的伤心之旅。

在米兰,他结识了一位离异的贵族夫人。这位贵族夫人叫梅蒂尔德,不仅是个典型的意大利美女,还是意大利民族解放组织的核心成员之一,她的寓所是烧炭党人的秘密集会地,于是,热衷于烧炭党人事业的司汤达也成了她的座上宾。

很快,司汤达被梅夫人超凡脱俗的魅力所倾倒——从“惊叹”,到感觉“多么幸福”,到满怀“希望”,再到“爱情的诞生”,短短几天,他便完成了他所谓的“爱情七阶段”中的前四段。司汤达最热心的两样东西——政治与爱情——似乎完美无缺地集于梅夫人一身,实乃天赐之缘,岂能错过?经过数十天的犹豫彷徨,这位屡败屡战、百折不挠的老情种重振旗鼓,开始对梅夫人发动爱情攻势。

终于,他逮住了一个机会,企图向梅夫人袒露心迹。

不料,他的表白刚开了个头,梅夫人便迅速“翻脸不认人”,严词拒斥——

“不要和我谈你的什么爱情,请立即从我眼前消失!”

真是当头一棒。他狼狈不堪,仓惶告退。

不过,他可不想“立即”从她眼前消失。他实在忍受不了和她没有一点联系的生活。于是,他“欲擒故纵”,立即做了一件事:给她写了一封表示悔恨的信,肯求她原谅自己的冒昧无礼。

他在信里充分发挥了自己的艺术才华,显得情真意切,令人难以拒绝。

终于,他为自己挽回了一点颜面和希望。梅夫人大概是看在“志同道合”的面上才大发慈悲,允许他每隔两周去她府上坐坐,但必须有别的客人同时在场。

可以想见,在这种情况下,这位多情的大男人自然是如坐针毡、度日如年。面对梅夫人,《红与黑》里于连对付情人的那些屡试不爽的手段似乎一个也用不上。

他无法忍受“每个今日都抄袭昨日的生活”。情急之下,他又做出一件致命的蠢事——他得知梅夫人要出门探望孩子,立即心血来潮,尾随而去。梅夫人正独自散步,突然发现有人跟踪和“偷窥”,不禁勃然大怒,当即表示与他彻底绝交。

03

事已至此,司汤达依旧没有完全死心。他开始迷信自己的倾诉魅力,决定“故技重施”,再次为她写一封长信,以期力挽狂澜。

写了几页,他突然明白——

“再细腻的感情娓娓道来也会令人厌倦。”

没有热心的倾听者,再动听的倾诉也无异于对牛弹琴。任何向她表示爱慕、痛苦、悔恨、辩解和期待的词语都是枉费心机,结果只能适得其反。他的意大利式的“激情之爱”停留在了前四个阶段,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于是他改弦易辙,强迫自己关上那扇单独通往梅夫人的小门,打开另一扇面向天下有情人的大门。他要结合自己刻骨铭心的个人体验,对爱情这种“病症”做出“科学分析”,一吐胸中之块垒。

他奋笔疾书,一气呵成。这就是洋洋洒洒数十万言的《爱情论》。无疑,它和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叶芝的《当你老了》一样,是激情之爱的结晶。自然,作者对它寄予了厚望。遗憾的是,“伟大的艺术品一定要积满成年的灰尘方可领悟”——当时的读者可不买他的帐,和他的许多著作一样,这本书出版后反应平平,几乎无人问津。我们不知道梅夫人生前是否读过这本书,不过,可以想见,如果这本书真的就摆在梅夫人的眼前,梅夫人知道此书的作者就是那个“死皮赖脸”的求爱者,那么,她要么是对它不屑一顾,要么干脆“嘘”的一声付之一炬。在文学史上,大概唯有大诗人叶芝遭受过类似的“待遇”——巧合的是,叶芝的梦中情人和司汤达的梅夫人一样热衷于革命,对自己的追求者也是“铁石心肠”——即便日后叶芝荣获诺贝尔奖,为她写下世间最动人的情诗,依旧没能打动她的芳心。两位情场失意、文坛得意的大家如能互诉衷肠,想必会惺惺相惜吧。

04

根据司汤达的分析,尘世间的种种爱情可归结为四类:激情之爱、虚荣之爱、肉体之爱及志趣之爱。在他眼里,意大利式的激情之爱才具最高价值。

然而,一声枪响——“政治”登场了。

在短篇杰作《法尼娜·法尼尼》中,女主人公对一位青年革命者产生了“激情之爱”(这正是司汤达终生求之不得的),后来为救他出狱,她不惜出卖他的同党,结果一对情人反目成仇,酿成悲剧。正应了裴多菲的那首豪气冲天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但,“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激情之爱排除了功利得失,“不讲政治”,因此结局往往是毁灭性的——要么自杀(肉体上的或精神上的,司汤达曾数度精神崩溃,几欲自杀),要么“激情杀人”(在《红与黑》中,于连因为情人的一封信失去了“政治生命”,一怒之下对情人开枪)。

那么,能否把四类爱情平衡一下,用来指导“后来者”?我似乎听到内心极度纠结的司汤达说——

“否。爱情是没有教科书的。”

那些多愁善感的男女们随时都有可能堕入情网而晕头转向,对此,纵有千万种爱情理论都无济于事。一个有力的例证是:完成《爱情论》的司汤达日后又多次不可救药地重堕情网,继续其悲剧性的激情之爱。

05

在萨尔茨堡(莫扎特的故乡)盐矿,如果你把一根落光叶子的树枝投入矿井底部,过几个月再捡出来,你会发现树枝上结满了钻石般光彩夺目的晶体,你再也辨认不出它就是原先那根树枝。

好出惊人之语的司汤达以此比喻其爱情结晶理论。“情人眼里出西施”——恋爱中的你一叶障目、不见森林,你的想象大量结晶,不断为所爱之人增光添彩,遮盖了她的一切缺点——甚至连她脸上显而易见的雀斑也别具魅力。因此,与其说你爱上了一个女子,不如说你爱上了你的想象。

这种一厢情愿的想象往往不堪一击。一次宴会上,当司汤达看到已同他决裂的梅夫人依偎着一位陌生男人出现时,他的想象霎时崩塌了。看来,梅夫人并非不解风情,更非铁板一块,只是不喜欢他而已。事实就是这么简单而残酷。

“每人心中都有一座坟墓,是用来埋葬所爱之人的。”——多么痛彻心扉的领悟!

他曾将艺术比喻为举在手里的一面镜子。“脸丑莫怪镜子歪”——他把这面冷酷无情的镜子照向别人,也照向自己。他短腿、凸肚、大脸盘、连鬓胡子,看上去像个“粗俗的胖店主”,如果以貌取人,他被自己笔下的那些于连式的美男子不知会甩开几条街。大概是“自惭形秽”吧,这个“久经沙场”的老战士一见到心仪的美女便腿肚子发软,蠢嘴笨舌,全然没有下笔滔滔的劲头,这加倍突出了他相貌上的缺憾。因此,不难理解,他很难凭相貌与言谈取得于连式的胜利。更不幸的是,他的一系列杰作在他在世时不被世人理解,自然也不会为他的个人形象加分。任凭他才华横溢,也难博美人欢心,纵使他剖心置腹,也难逃一次次被情人拒之门外的厄运。他确信他的作品五十年后会被“重估价值”,聊以自慰,但,“终究是,意难平”——1825年,梅夫人猝然离世,年仅33岁。司汤达痛不欲生,他永远失去了向她继续倾诉的机会。他在一部手稿里画下一把手枪,表明:作者死了。

06

经过一段漫长的消沉期,司汤达饱受折磨的心灵开始了新的结晶。但,这次的结晶不是萨尔茨堡的盐树枝,而是“蛤蟆的油”。

日本导演黑泽明在其自传《蛤蟆的油》中说到——在日本深山,有一种长相特别丑陋的蛤蟆,你只要把它抓到镜子前,让它看看镜子里的尊容,它就会惊出一身冷汗——此汗结晶为油,价值连城。

经过“激情之爱”的重创,司汤达一次次地把那面镜子举向自己。每照之下,这位相貌平平的多情男子难免会惊出一身冷汗。这是结晶的开始。从《爱情论》诞生,到梅夫人之死,再到1842年司汤达去世,二十年间他迟到的杰作相继而至,如蛤蟆的油一般稀奇珍贵。

他的一生浓缩在自撰的墓志铭里——

“米兰人。活过。爱过。写过。”

作者简介

刘贤纲,1971年生,工人,文学爱好者,业余写作。

赞(0) 打赏
转载请以链接形式标明本文地址:梦千寻 » 萨尔茨堡的盐树枝 与蛤蟆的油
分享到: 更多 (0)

(书影音学外语)

(中日韩女明星写真集)

梦千寻 - 梦里寻它千百度

电影台词名人名言

关注或打赏

支付宝扫一扫打赏

微信扫一扫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