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

王尔德：很多人一辈子都遇不见梦想的真爱，只会因为害怕孤独地死去而选择随便找个人互相饲养。

江夏点开手机短信，涂着糖果色指甲油的手指往左一划，点击删除，垃圾信息和过时短信就即刻了无痕迹。

“HAPPY VALENTINE’S DAY！”
这是那么多个情人节里他给她发过的唯一一条短信。那几个单词突兀地显示在信息栏里，留给她一些单薄的情意。

有些念想，一旦生成，就会渐渐被时间膨胀成妄想，她不愿意自己成为那样患得患失的人。既然没有在对的时间里相遇，那么上天必然对她做了另外的安排。

可到最后，还是没舍得删。江夏告诉自己之所以不删它，只是为了让自己多记住一个英文单词，并无他意。但这个单词大抵与她，是没有缘分的。
它一直在她的记忆里模糊不清，神情暖昧。如同那个给她发短信的人，不能靠近，不曾远离。
他说，有些人，只是我们身上一朵艳艳的纹身，不曾忘记，却也不是时时能想起。
江夏常常喜欢以这样复述的方式，来追随莫。
她想，也许她就是其中艳艳的一朵，与别的纹身并没有太多的不同。

在江夏看来，情人节其实是一个很矫情的节日，昂贵，拥挤，且缺乏生机，于是不想与人单独约会，于是约了美人Lily陪她去相亲。

江夏并不排斥相亲，正如同王尔德所言，很多人想要的不过是找一个人来相互饲养，对抗孤独。既然如此，那就光明正大的挑挑拣拣。

江夏与人相亲的地点就定在她们熟悉的一家茶餐厅。茶餐厅的餐桌上铺着深咖色的餐布，餐桌上小小玻璃瓶里插着一枝耷拉着脑袋的玫瑰。那花光秃秃的，像极了被剥光衣服的少妇，不迎合，不抗拒，看着有些寒碜。

江夏是不喜欢这个颜色的玫瑰的，有着陈血一样阴郁的色调，可以引发大量不好的联想。
革命是需要流血牺牲的，爱情不该如此。

那天江夏穿了一件蓝白色格子的棉布连衣裙，款式简约，右肩有一个大大的蝴蝶结，戴了一对圆形泰银镶蓝彩贝耳饰，浓黑的发尾做了个微卷。

“亲爱的，我要被你惊艳到了！”Lily托腮望着她，一脸花痴相。带妆的江夏呈现出一张有着高级质感的脸，原本就浓密的睫毛被刷得又长又翘，衬得琥珀色的眼睛明亮了几分。年轻的肌肤通透又元气满满，轮廓清晰的嘴唇被涂上了绯红色的唇膏，有着诱人的光泽。隐藏了这么多年的美，突然被凸显和放大，表情稍微有些不自然。
Lily发现向来以气质取胜的江夏原来也可以靠脸。

江夏此次相亲的对象是男方姑妈介绍的，夸得那个是天上地下人中龙凤。把江夏父母原本就怕独生女不肯早嫁的担忧放大了无数倍，心里那是一片火热，生怕被人捷足先登，过了这个村就没这家店了。

迫于家庭和年龄的压力，江夏顺从地通过电话号码加了那人微信，翻阅了那人发在朋友圈的照片。照片寥寥，没有翻出与人瓜田李下的痕迹。人长得挺周正倒也不那么令人生厌，偶尔有空闲聊，感觉对方有点小幽默，不至于油腻。

医科大学毕业的，年龄不小，但智商应该不低，不然也考不上医大啊。加上媒人三天两头打电话来催问进展，江夏本着早死早超生的想法，只能答应先见上一面。其实心里也是有那么点期待，身边的男士不是太熟不好下手，就是自身条件太差，撑不起江夏那一点对爱情的美好幻想。

每次见陌生人时，Lily都会盛妆出席，这是作为美女的一种本能。她对江夏说，女孩就要打扮得美美的，这样哪怕相亲不成但江湖上还能有美貌的传说在。事实上身材完美的Lily常常不按常规手法打扮，怎么性感怎么来。真正坦荡的人，不仅会欣赏牡丹的雍容，也会欣赏曼珠沙华的妖娆。

江夏平时就打扮的比较潦草，以舒适为主，向来素颜出镜，还要加一个黑边眼镜，她觉得泯然于众人间更有利于透过现象看本质。她俩形象差异有点大，但这不妨碍她们成为好闺蜜，求同存异嘛，这次要不是被Lily骗到化妆店，江夏也不会想到去化妆。

江夏和Lily商量好迟十五分钟到，到的太早显得太急切，太迟则不符合她们向来守时的习惯，既然答应了见面，也就没必要太作，稍微晾一下就好。远远的，眼尖的Lily发现约好的那张座位上坐了两位男士，Lily捏了捏江夏的手指，好巧，看来对方也害怕独自一人面对江夏。

相亲的男女双方因为都见过彼此的照片，所以目标明确，四人相谈甚欢。至于心里是否有其他的什么想法也不是暂时能察觉的到的，彼此都是聪明人。和聪明人交往，最大的好处是省心，话不用说的太直白。

那晚约会的气氛很融洽，双方就自己带来的伙伴做了个简单的介绍。对方带来帮忙掌眼的帅哥叫莫，是陈医生的死党兼同行，鼻子高挺，眼神深邃，很有点混血儿的味道。说话的时候声音很温柔，会很有礼貌地注视着对方，显得很有涵养。

陈医生比江夏以为的还要风趣，纠正了她心里一贯来医生都是严肃古板的形象。他说当初被父母哄着说医科大学毕业出来当医生治病救人有多么高大上，哪里知道一入医大深似海。

同班同学在其他的院校里混得如鱼得水，把大学生活过成了一首浪漫的歌。而他们医科生分明就是苦逼的高三又复读了五年，生不如死，尤其是第一学期上人体解剖课的时候。
从入学时鼻腔里充满令人不适的福尔马林味道，看到肉就想吐，到学期末看到别人来抢好吃的卤肉凶残到恨不得把对方的食道给结扎了，他就是这样痛苦地从平凡的人类进化成超凡的医科生。

江夏觉得陈医生说话时眉飞色舞的样子很可爱很好笑，是个不正经的医生。而Lily意外地正襟危坐，没有笑得花枝乱颤，俯身喝奶茶的时候还不忘用手遮一下大V领，免得胸器荡漾出来，刻意表现出端庄的模样，好像往日里笑点最低的那个人不是她。

也许是那晚点的奶茶太凶猛，江夏被陈医生送回家后辗转反侧，翻来覆去，居然失眠了，估计Lily也是。Lily说：“亲爱的，我长这么大，第一次亲身体验到有一个成语叫怦然心动，可惜那人已经名草有主了。”
“那咱们把他抢过来？”
“不妥，姿色太耀眼，怕是被女人们宠惯坏了，每天得防着心太累，还是找个能踏实过日子的好。”

可是，觉悟是一回事，春心萌动又是另外一回事。虽然彼此都加了微信，但能搜集到的有用信息太少，谁又会把自己在微信里剖开给人看呢？Lily启用强大的社交网络，隐蔽地查出莫是某医院的团委书记，家有娇妻爱女，年轻有为。
“要是他未婚就好了……”Lily颇为遗憾地感叹到。
关于Lily说的这些信息，江夏都知道。
无从解释，她和莫其实已经认识了很多年。

那天陈医生先送Lily回家，然后是她。
她给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他发微信：“今天这个日子，你怎么有空出来？”
“她去参加闺蜜礼服趴了。”

车窗外灯火璀璨，江夏坐在后座上对着他的侧脸沉默，后视镜里映着一张落寞的脸。该如何用力去遮掩，才能挡得住满脸的遗憾？
他懂她的遗憾吗?他定然是不懂的。
她也不懂。遇到了他，她就开始不想仅仅只是一枚艳艳的纹身而已。
她竟然，这样的贪婪。

人，不能同时感知爱情，但会在不同的阶段，遭遇不同的爱情。
江夏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向往那可以三妻四妾的朝代。要怎样的一种喜欢，才能让自己佝偻成虾米的形状，怀抱着满腔爱意，寝食难安，日日催眠自己，不要去想他？
俗世中的情，果然是杯最烈的毒酒，绚烂而诱人，不喝下它会朝思暮想，喝下它会肝肠寸断。

有时候江夏也会问自己：如果当初莫约见面的时候，她不曾因为自己满脸的青春痘而退缩，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么多的小心翼翼和遗憾？当青春痘平息下去，他已是尘埃落定。她没有要求他等她，他以为她每一次的拒绝都是对他感情的否定。

后来有一次，莫新婚不久，打电话给她，她满怀欣喜地接听，话筒里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是个女人，对方说自己打错了，然后挂断了电话。江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莫也不曾解释。

那一个雨夜，雨水不要命的往大地倾倒，他说他在她家附近的一家宾馆里。
江夏知道莫这段时间心情不好，他所在的科室平时对他很照顾给了他很大帮助的主任因为病患的家属三天两头轮番来医院和家里闹事，索要高额赔偿，不肯不休，使得他根本无法正常的工作和生活，最终引发严重的精神抑郁跳楼自杀。

那病人家属当初下跪磕头哀求主任医师救一救他可怜的孩子时有多可怜，就显得后来倒打一耙有多无耻多令人心寒。

明知手术风险很大，还是不忍心眼睁睁看着病人躺在病床上等死。主任医师本着一颗赤诚之心，连续动了八个小时的手术，几乎累瘫。当时这台手术很顺利很成功，术后病人家属千谢万谢，却因家庭经济条件影响不顾劝阻急切出院。而病人体质虚弱，长期抵抗力低下，后期营养又没有跟上，引发严重的术后感染，送到医院时已是回天乏术。
这是一个多么拙劣的故事，却居然是真实的。

一位医德高尚，技术高超的医生原本可以更好的服务社会，救助更多病人，可就是因为一次的不忍心，导致他的人生就这样悲哀地走向了终点。这事带给莫的心灵冲击很大，他不知道假若是他遇到这样的情况，他该怎么办，能不能全身而退？

纵容酒精下肚的作用是为了掩饰想要的抱拥，江夏陪着他一瓶又一瓶，她亦想知道，自己能不能醉。
四周的声音已经寂静，雨其实早已经停止了它的倾诉。
他张开双臂，望着她说：“过来，抱抱。”
她走向他，心里对自己说：“抱一下就好，就一下。”然后就好像攀附住了一棵春天里高大的树，闻到了清新的花草香。她身上的每一处细胞都叫嚣着，想要怒放，想把花朵开到他身上去。

原始的欲望的触角生长，和他的手相互触摸。他把她环在怀里，抵住她。她看向他的唇，他的嘴唇很饱满，温柔的触感难以抵挡，于是吮吸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的手很烫，从裙子下摆一路熨到后背，解开绊扣，拢住。身体空洞地想要得到填充，那缺失的一部分，然后寻找。

不是因为疼痛，也许是因为眼角的一颗泪痣，与生俱来的易于忧伤，于是江夏后来忍不住想哭。

这样也好。让他在自己的身体里留下伤痕，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

江夏没能和陈医生配对成功，依旧单着。陈医生和Lily快谈婚论嫁了，一直守身如玉的陈医生原以为自己会喜欢斯文型的，谁知道最后却被无处不性感的Lily征服了。

所以，很多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命运会做何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