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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小说里的诗词(三)

说到神雕侠侣,绕不过这一首雁丘词。雁丘词简直像是主题曲,循环往复地播放,又像是背景音乐,无处不在,除了感叹李莫愁的痴心错付,也咏叹了神雕众女各式各样的痴心痴情。先看看原词:

摸鱼儿·雁丘词 元好问

(自序,交代了做这首《雁丘词》的原因)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旦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垒石为识,号曰“雁丘”。同行者多为赋诗,予亦有《雁丘词》。旧所作无宫商,今改定之。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词上阙,起首惊天一问:“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将孤雁“自投地而死”的举动定义成为情的生死相许。其下几句,完全模拟想象了这一对大雁的生平:天南地北,比翼双飞,无论寒暑,直到老翅,也一直相伴相依。突然一只中途被杀,另一只该如何自处?相伴如此欢乐,如此生趣盎然,失去如此苦痛,如此难以面对:万里层云渺渺、千山暮雪苍莽,相伴时,再遥远的路途、再艰难的行程也能飞越,如今形单影只,前路渺茫,我这一只孤雁啊,失去了伴侣,也失去了生存的意义。

下阙,因雁丘在汾水之上,自然联想起汉武帝当年在汾水边巡祭后土,“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的盛况,当时的箫鼓喧天,如今也不过是荒烟寂寞、衰草枯杨,只有大雁的至情至性,反而流传千古。武帝已死,招魂无济于事,山鬼自啼风雨,上天也嫉妒大雁这样的真情吧?那么,直到千秋万古,当一切煊赫热闹终于平静、当莺儿燕子归于黄土,仍会有人有感于斯时斯事,来到这雁丘畔,为痴情大雁狂歌痛饮、挥毫泼墨吧?

元好问作雁丘留待骚人,果然,这首词自问世以来,多为骚人墨客引用模仿,到了近现代,更是诸言情小说、网络小说最爱,引用的密集程度颇高,比如琼瑶梅花三弄的歌词,比如匪我思存的小说题目,但谁也不及金大侠用得这么彻底,这么出神入化。

先说说小说开始就已经仙逝却又贯穿了整部小说的一位奇女子:林朝英

林朝英,武功智慧堪与当世五绝最强的王重阳匹敌,在王重阳奋斗时、得意时、失败时始终书信相伴,神魂相随,甚至当王重阳心如死灰隐居于活死人墓中时,更凭她多年来对他的无比了解以智慧和实力将他逼出了墓中,再世为人。

然而他走出了古墓,却没有走到她的身旁。她逼他出了古墓,古墓却成了她的坟墓。她准备好的嫁衣尚光彩灿烂,她却一生寂寂,郁郁而终。古墓派武功招招克制全真派,然而到了最后,却是两种武功的融会贯通,顾盼互补,共同克敌。古墓派遗训,也不过是若有个一个人愿意为你生死以之,你就自由了。多么骄傲的林朝英,多么卑微的向往和要求!不知道王重阳如何想来,怎肯一直为了不可为的天下,负了她?她耗尽了心力,陪伴了,督促了,激励了,拯救了,却留不住他,算不算“天也妒,未信与”?

再说说林朝英的再传弟子:小龙女

小龙女,前半生居于寂寥无声的古墓,修习着清心寡欲的内功,吃的是玉蜂之蜜,睡的是一根绳子。她本来就不是这尘世之人,却因救了一个小小的杨过改变了一生。本来,她是杨过的师傅,她照料起居,教导武功,不过是重复师傅对待她的一切。怎奈杨过太鲜活,怎样的古墓也拘不住他活泼泼的心灵。就算是这样,小龙女也并不愿意离开古墓,就像蜗牛不能离开壳。她天真不通俗务,恬淡不愿争斗,冷清不爱群居,直到尹志平对她那样,她才知道人生另有天地,男女可以这样亲密如一。她以为这是她的过儿所为,为了过儿,认定了过儿,她才决然卸下了背上的壳,就像一只去掉壳的蜗牛,浑身都是弱点,只凭一腔真心,就走入这险恶的人世。

所以她经常被骗,在好多人打着为了杨过好的幌子之下,她觉得自己如此不堪,恨不得自污、自残、自我毁灭,来成全过儿。嫁给公孙止这样的匹夫,也许才能彻底断绝了过儿的痴傻,让他如愿娶了郭大侠和黄帮主的千金,从此如花美眷,前程似锦。她是这样傻,傻到自己要掉入泥潭了,还痴痴地想:你既然姓杨,那么我就姓柳好了,杨柳从来便依依。那时她以为过儿还小,时间足够长,岁月足够久,过儿一定可以忘掉她,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直到杨过找到了她,直到杨过在她面前吐血,直到杨过被郭大姑娘断臂,她才醒悟,他们谁也不比谁好运,只有他们才可以互相怜惜互相取暖。但命运给他们的打击远远不止这些,情毒难解,解药却总是只有一颗。她只能牺牲自己,以自己的死换取过儿的生。一直傻傻的小龙女,居然也学会了用生命撒谎:“十六年之约”,希冀她的过儿用十六年漫长的光阴,长大成人,忘记自己。

从此,过儿一个人活着,“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走遍天下,为了一个渺茫的约定,独自苦苦挨过了十六年漫长的光阴。杨过的生,比大雁的死,更加艰难更加痛苦,所以,当十六年约定期满,小龙女并未回归时,他挨不下去了,实在受不了这离别苦,杨过像十六年前的小龙女当年那样,决然跳下悬崖。小龙女当年向死,以求杨过独生,杨过如今赴死,实不能独生。这时,《雁丘词》应该乐声大作,在崖边哀鸣不绝,萦绕不散。

当然,后来小龙女竟然未死,独自在寒潭底下生活了十六年并逐渐练功解毒,杨过跳崖,竟然无意间窥见天机,寻到小龙女,他们终究在建立不世奇功之后,相携离去,还在《倚天屠龙记》里贡献了一个穿着黄衫的后代,以克制练习邪功的周芷若,这估计是金老爷子实在不忍神雕侠侣就此隐没,留下的光明的尾巴。但小龙女和杨过的生生死死,确实回答了元好问的那个问题:世间之情,值得生死相许。

一见杨过误终身的女孩子们,各自用一生的经历诠释了自己独有的“情为何物”:如陆无双与程英,相携隐居,珍藏回忆,悄然躲开,还算爱得正常理智;如郭芙,到最后也看不清自己的奇异心事,却任性地拔剑斩断了杨过的臂膀,让他一生残废;如公孙绿萼,则完全不计回报,拼却性命对杨过维护到底,给寒冷的绝情谷增添了一抹新绿,也让人们看到算计了一生的绝情寡义的公孙止夫妻后,不至于对爱绝望;也如郭襄,在经历了十六岁繁盛的烟花之后,在小毛驴哒哒的蹄声中,寻寻觅觅,寂寞终老。问世间情为何物?有多少欢乐趣,就有多少离别苦。倒是整日里高唱着这词句的李莫愁,因爱生恨,因爱而不得报复全世界的举动,却实在未能体会到这首词的真意。

《神雕侠侣》中还有一首让人怎么也忘不掉的诗,就是结尾那一段:

(原文)却听得杨过朗声说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袍袖一拂,携着小龙女之手,与神雕并肩下山。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呀啊而鸣,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正是:“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明月在天,清风吹叶,乌鸦乱啼,杨过与小龙女携手飘然而去,小郭襄泪水夺眶而出,却无可奈何,挽留不得。这一首《秋风词》出自李白,在他众多的诗作中,实在算不得佳作,但用在这里,实在是臻入化境,合情合景,如文末一声绵绵不断的叹息。
附原诗如下: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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