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该排行第几

文\高海峰

不知各位想过没有，若要给世间万物排序，酒，该排行第几？

倘若再深究一下，人们爱之、恨之，离不了、忘不掉，念念于心、耿耿于怀，上千年如一日、无数代如一人，为它愁苦为它狂的除了酒，还有哪样？

起初我也搞不懂，为什么人们会把“喝辣的”与“吃香的”相提并论？“酒”，有啥资格深受一代又一代人的如此青睐？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居易《问刘十九》）写这首绝句时，诗人赋闲在洛阳。这天，室内绿蚁新酒早已斟满，红泥小火炉嘟嘟冒着热气，天空暮霭低垂，初雪欲飘，这诸多的铺垫显然在蒸腾着一种热切期待。刘十九与他被贬江州时患难与共，情深义厚。今晚邀来一同把酒赏雪、围炉畅谈，想来该是极大的满足。

可见，诗人是借饮酒营造一种诗意氛围，传递一份友情温暖，度过一个美好夜晚，留下一段人间佳话。一壶酒温暖了世人上千年，价值咋衡量？

可笑有些人竟然忙于考证什么“绿蚁”酒的档次、归类，这个中的“三昧”岂是那些喜欢钻牛角尖之辈可以揣摩的？

宋代苏舜钦就着《汉书》下酒。读到张良用大铁锤刺杀秦始皇未中，他拍案称“可惜”，“浮一大白”；读到张良遇到刘邦说这是天意，又“浮一大白”。结果一个人在书房一会一大白，一晚上整整喝掉了一斗酒（一斗十升，一升重1·25斤，约折合今天12·5斤。古时多是米酒，大体在10至20度之间）。

你说他是爱酒、还是爱书？抑或是更喜欢沉浸在《汉书》的意境、与书中的英雄同频共振？

苏舜钦尚可以《汉书》下酒，南宋张孝祥被贬多年，临近中秋过洞庭湖，无酒无菜，丝毫不影响他邀客狂饮：“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念奴娇·过洞庭》）不就是被贬吗？不就是孤独吗？不就是一无所有吗？那又怎的？我照样可以捧西江水为佳酿，以北斗星为酒勺，邀来天地万象为座上嘉宾，乐他个天翻地覆，管它是何年何月？什么高压、权势、谗佞等等，又能奈我何？

瞧瞧，这是何等旷达的胸襟！

画圣吴道子画三百里嘉陵江，也是在天天喝酒、日日微醉时酝酿勾勒的。待画稿渐渐清晰，胸中的画意借着浓浓的酒意喷薄而出，三百里嘉陵江仅用一天便挥洒而就。

是不是很难说清，他挥洒的是画意、酒意，还是他贮存多年、酝酿已久、凝聚着天地日月、山川河流精华的满腹胸臆？

苏东坡酒量不大，却极爱喝酒——这与那个写下千古名篇《醉翁亭记》、“饮少辄醉”的太守欧阳修很有相通之处——自誉“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予下者—天下之好饮，亦无在予上者”（《书东皋子传后》）。好喝又不能喝，只好“把玩空杯”，多少有点类似于东晋陶渊明喜欢弹“五弦琴”。

显然，他们所把玩、所弹奏的只是一种意象，一份感觉，其中的酒外之趣、弦外之音很耐人寻味。不由想起“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是否很有异曲同工之妙？

大名鼎鼎、留下《富春山居图》的黄公望，另有一番与众不同处。他喜欢一个人驾一艘小船，船后系一根绳，绳上绑一瓶酒，乘着夜色在江里漂。啥时想喝酒了，拉起绳子，喝两口，扔到江里继续向前。然后再拉、再喝。直到一瓶酒喝完，方弃舟登岸，沉沉睡去。最后一次，他又去拉绳时，酒瓶不知啥时候早掉了，方悟自己的酒喝到了时候。据说后来他正与几位朋友在江边闲聊，忽然起了雾，雾散后再也不见了黄公。他就这么隐去了，给人留下了无尽的悬念。联系到骑青牛出关隐居的老子，和给无数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做过传记、而自己后半生却不知所终的《史记》的作者司马迁，我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是的，他们爱酒，但不纵酒，饮酒只不过是一个媒介，一份寄托，一次释放，一场准备，是为了在酒意中搭建一个天梯，尽情地张扬自己的个性，凸显无拘无束的真我。进一步说他们不是为饮酒而饮酒，而是为了做点什么，而是为了把想做的做好做圆满，做成极致。这不就是人们时常羡慕不已的品味、格调、境界、层次吗？

多年前在《散文选刊》读过一篇散文，作者是一位女士（时间长了，实在记不清作者是谁，很对不起）。她在接待外地来的作家时喝多了。第二天，婆妹点着她的鼻子奚落她斯文全无。她说，我一想到醒来还要天天穿着蹩脚的高跟鞋、一本正经地跟自己喜欢、不喜欢的所有人微笑、应付，就感到说不出的痛苦，就感到酒醉后可以掂着两只高跟鞋、自由自在地在大街行走，谁的脸色都不需要看，真是少有的痛快。

不知各位有没有相同的感受，是不是也想这么醉一回？

说起来还是我们的至圣先师孔子智慧。《礼记》有言：“一爵而色洒如也（开始飘逸）；二爵而言言斯（话多，畅所欲言）；三爵而油油以退（酣畅尽兴，恰到好处，退场）。”所以才有“三爵而退”这一喝酒礼数。“酒至微醺，花看半开”，“花未全开月未圆”（曾国藩《无题》），酒能成事也能坏事，都是强调要拿捏好场面上的“度”。一旦越界或稍有差池，再好的铺垫都会功亏一篑，当然收不了场的肯定更多，更富戏剧性。

反观今人饮酒，似乎离饮酒的真谛与初衷越来越远了。还有的热衷于比酒量大小、比酒的档次、比场面的排场、比陪酒者的身份、比劝酒的手段等等。不能说这些不是因素，但至少不是关键因素。毫无疑问，一味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人，肯定很欠档次与火候。你想啊，酒再好，招待规格再高，如果宾主双方话不投机、互相提房，甚或明枪暗箭、南辕北辙，能成啥事？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是不是宁愿蹲在路边吃大排档，也不愿赴豪华包间的“鸿门宴”？更不用说想给高高在上的“真神”画圈圈了！

至于好喝成瘾、逢酒必醉的诸君，肯定各有各的说道。务请原谅笔者“想不来、说不出”的笨拙，借故从略。

回到开头，酒的资格是啥，到底该排在哪里？

按我的一孔之见，各人依据的标准不一样，排序自然也会见仁见智、千差万别；但别管排在哪，肯定都不会漏掉，这却是不争的事实。正如那位高考作文得满分、写酒却一字不见酒的天才生所说的那样，别管大小场面，婚丧嫁娶，迎来送往等等，哪哪都少不了酒。所谓无酒不成席，离了酒就如丢了魂一般。这可能就是它的资格，而且是当仁不让、舍我其谁的硬资格！

本人十多岁时，得益于家父的鼓励开始沾酒，一晃已是半个世纪。其中的道道喝明白的极少，喝糊涂的却越来越多。看来还得好好“吃茶”、好好找找那个“度”到底在哪，怎样拿捏才算恰到好处！

怪不得世人老是感叹“壶中乾坤大，杯中日月长”，学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