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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的哲学(2)——人间无奈是孽恋

古希腊传说中,有一个精致而令人伤感的故事,说的是有一个叫纳西瑟斯的少年,为河神刻菲索斯(Cephisus)与仙女莱里奥普(Liriope)所生,他容貌俊美,冠绝当世,虽然有许多少女爱慕他,但他均不为所动;后来,他更是自负而冷淡地拒绝女神爱可(Echo)的爱情,使之因伤心憔悴而死,仅留下美妙的回声在人间飘荡。 月神阿提米丝(Artemis,一称复仇女神涅墨西斯Nemesis)决定惩罚纳西瑟斯。她惩罚的方式残酷而独特,她让纳西瑟斯在偶然的一天里看到了水中自己的倒影,从此,这个影子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令他为之沉迷,为之痴狂——他爱上了自己的影子而根本无法自持,不愿离去,最后乃至于跃到水中而亡。在水中,他才与自己的影像真正结合。据说纳西瑟斯死后,化身为水中的一株水仙花,所以,在西方,水仙花就被称为“纳西瑟斯”。
这个故事大概是最早的关于自恋的故事了,而水仙花也成了自恋的代名词。
据心理学家研究,人是或多或少有点自恋情结的。哲学家也认为,一个有自恋倾向的人是会更加热爱生活的,因为他首先爱自己。但如果自恋过了头,总觉得世间只有自己好,自己哪怕是一点细微的痛苦也会或者说也应该扯动整个世界的神经,那么这就成一种心理疾病了。这样的人,心里唯有自己,他不会真正地去爱他人,他人对于他都成了满足自我情绪的工具,那么这就成了一种摆脱不了的危险的信号。如果他能将这种情绪压抑,无非成为一种心病,但倘若他用自恋来要求整个生活的内涵和外延,那就麻烦大了。最终不但会毁了别人,也会毁了自己。

金庸的小说不但受传统文学与思想影响甚深,也同样接受了西方的心理学、戏剧与文学的影响,他的学贯中西也表现在对待爱情的态度上,而谈及爱情,则也触及到了自恋这一主题。这一主题在以前的中国文学中少有表现,而他则忠实而真切地将其表达了出来。
金庸笔下患自恋症最为严重的当数《天龙八部》中的马夫人。
马夫人是一个颇为自恋的人。当然,要自恋也是要有点资本的,马夫人的资本就是她的美丽漂亮,她不但风姿绰约,夺人耳目,而且相较其他女性更有一个迷惑男性、吸引男性的优势,她非常地风流宛转,具有万种风情,这种风情尤其表现在她对待男人上,让人看来,就是铁心男儿,也会骨为之酥、心为之颤,不自然地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作者在写到她与段正淳在一起调情的时候有一段极为生动惹人的描写:
“她越说越低,萧峰只觉她的说话腻中带涩,软洋洋地,说不尽的缠绵宛转,听在耳中当真是荡气徊肠,令人神为之夺,魂为之消。然而她的说话又似纯系出于自然,并非有意的狐媚。他平生见过的人着实不少,真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艳媚入骨的女子。萧峰虽感诧异,脸上却也不由自主的红了。他曾见过段正淳另外两个情妇,秦红棉明朗爽快,阮星竹俏美爱娇,这位马夫人却是柔到了极处,腻到了极处,又是另一种风流。”

这样的风情在其他女性身上是看不出来的,当然她们也不具备,而马夫人偏偏具有这样的风流才质,以至于连萧峰这样的耿耿男儿听到耳中也“不由自主的红了”脸。更为重要的是她的这一特点又不是面对男人时有意装出来的,而是天生具有的。说到天性,那么我们自然可以得出结论,马夫人要么是生来如此,要么是当她意识到自己具备迷惑异性的姿质时渐渐地生出了这样一种气质,这种气质是不经意地由外赋内地种到她身上的。而有了这种气质,再加上在人世间行走时了解了男性的需要,这也就成了她与众不同的一种资本,而这样的资本说到底更加重了她的自恋情结。作者虽然描写马夫人的笔墨并不是太多,但就那么几处,已让我们看到她迷惑男性的本事,那本事的确是非同一般,也非一般人能抵抗的。在她明知段正淳已中毒后偏偏要段正淳抱她的一节里,她是这样做的:“马夫人微微一笑,站起来,慢慢打开了绑着头发的白头绳,长发直垂到腰间,柔丝如漆。她拿起一支黄杨木的梳子,慢慢梳着长发,忽然回头一笑,脸色娇媚无限,说道:‘段郎,你来抱我!’声音柔腻之极。”她知道男人的需要,她更知道自己的魅力所在,这种连萧峰看到她眼波、听到她声音都“不自禁地怦然心动”的魅力正是马夫人立足于世的最大本事,也正是她自恋的最可凭依的资本。
马夫人深深地知道自己的女性优势,她以这样的优势在她的生活空间里呼风唤雨,无往不利。而偏偏在她的性格里还有一个她自己也非常清醒地认识到的特点,那就是凡是她想得到的一定要得到,即使她认为是好的东西被别人得到了,她也要加以损坏。这一特点加上深重的自恋情结,倘若别人惹了她,那是活该倒霉了。我们的英雄乔峰就自然而然地成了这么一个倒霉蛋。

乔峰的身世丐帮的副帮主马大元是知道的,马大元虽然与乔峰有隙,但只属于阶级兄弟内部的一些小矛盾,激化不了的。不巧却遇到了马夫人,马夫人可是处心积虑地想将这一天大的秘密捅出来,非要害得乔峰身败名裂不可。她的终极目标是“我要你身败名裂,再也逞不得英雄好汉。……好叫天下好汉都知你是契丹的胡虏,要你别说做不成丐帮帮主,更在中原无法立足,连性命也是难保。”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先是勾引白世镜,与之合伙害死了自己的亲夫,然后勾引全冠清,来借助他们,利用他们,将他们用美色轻易地变成了自己的工具。为了达到搞臭乔峰的目的,马夫人可以说是费心了心思,全然不顾道义,将自己现有的资本发挥到了极致。像她这样,已经典型地属于不正常心理了,但这不正常的心理的来源却令人有点不可思议。读罢“烛畔鬓云有旧盟”一节,读者才恍然大悟,原来她绞尽脑汁地陷害乔峰就是因为自恋。事情是源于两年多前丐帮在无锡聚会时,乔峰没有看她一眼,或者说是看到她了而等于视而不见。这个自诩为女中第一、所有与会的人都要瞧上一眼的人物当然气不过,于是想出所有的招来要发泄这口恶气。以至于积恶太久,再遇到已如丧家之犬的乔峰时仍骂不绝口,“市井秽语,肮脏龌龊”一涌而出,真如滔滔江水,一泻千里。马夫人真是自恋的典型了,她认为自己绝代风华,无与伦比,每一个男人都应该假以辞色,每一个男人都应该对她另眼相看,她的回头率当然应该是百分之百,即使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这中间也是有问题的。而自省后,如果出现差错,又绝对不会来自美貌的她自己,而绝对是别人脑袋有问题。一味地瞅着自己的人,自然看不到他人,也不会占在他人的角度来想问题。她已经对自己的美色痴迷到了忘乎所以、不顾常理的地步,这样,什么道德伦理,什么江湖规则也都就置之脑后了,剩下的只是一个迷恋自己到了狂热程度的变态,这样的变态能做出什么事来都不会出乎人们的意料,因为她早已迷失了自己了。可她还是以最美的姿态出现在众人眼里,她的心思还是那么缜密细致,她的外貌还是那么娇媚可人,谁又能透过这些皮相看到她内部深深地痛苦呢?她太美了,太娇了,上天给了她太好的条件,却没有将正视这些条件的理智赋予她,而男子好色的天性又进一步成全了她、促进了她,让她一直陷在对自己的审美中而忘却了人生其他的有价值的追求。所以,当她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时候,还认为所有的悲剧都是乔峰造成的,为的是没有看她一眼,而她突然咽气也是因为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被破了相后的惨况,一向自认为貌若天仙的她突然间当然接受不了这样现实。她虽然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但对于像这样找不到出路的灵魂,高明的读者也应该对之抱以同情的。

古希腊还有一个传说,说是塞浦路斯的国王皮格马利翁是当时一位非常有名的雕塑家。有一次,他塑造了一位异常可爱的象牙少女,皮格马利翁为其取名为“盖拉蒂”。这个雕像太美了,以至于皮格马利翁在长期的雕刻过程和雕像成功后的相处中不可遏制地爱上了它。每天他都会给盖拉蒂穿上金紫色相间的长袍,将它当作一个真正的、有生命的人来看待。他日日拥抱它、亲吻它、呼唤它,但它毕竟还是一尊雕像,不会有任何反应。绝望中的皮格马利翁想到了爱神阿芙洛狄忒,也许只有这个掌管人间情爱的神可以给予自己帮助。于是,他来到了阿芙落狄忒的神殿,虔诚地献上祭品,并且深情地祷告,祈求这位女神能给他赐予一位像盖拉蒂一样举止优雅的妻子。祈祷完回到家,他看到了什么呢?他惊奇地看到,那个雕像开始有了变化,起先是微小的,脸颊开始呈现出微弱的血色,眼睛开始释放出淡淡的光芒,但不久,这座本来没有生命的雕像的红唇开启了,开始绽出甜蜜的微笑,开始迈开莲步行走。它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的活人,她单纯、温柔而充满活力,屋子里开始响起她银铃般的声音。——皮格马利翁,这个雕塑家,拥有了一个他梦想中的妻子。
后来,心理学家将这种期待效应以他的名字来命名,称其为“皮格马利翁”效应。
当然,这只是神话传说,现实中却是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的。倘若一个人爱上他所塑造的雕像,他永远也不要指望着那个雕像会活过来与他谈情说爱。但对于爱上一个雕像的人而言,那座没有生气的雕像却会引起他微妙的心理反应,成为他的钟情所在,成为他的精神寄托,成为他爱恋不舍的唯一对象。这也是一种孽恋,一种充满悲剧色彩的孽恋,这悲剧不但给自己造成无法预计的伤害,也会伤害那些爱着他的人。

《天龙八部》中逍遥派的掌门人无崖子就陷入了这么一个感情的泥淖。他有两个师妹,天山童姥和李秋水。这两个师妹都深深地爱着他,不想让他将感情分出少许给别人。为了得到他,两个人是处心积虑,勾心斗角,彼此陷害。李秋水偷用药物使童姥永远停留在矮小的身材上,让她变成了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侏儒”,纵然童姥的感情如何丰富;童姥则用剑将李秋水的面部划得横七竖八,乱七八糟。从小说里,我们看不到无崖子与天山童姥有任何欢爱,倒是与李秋水有过一段世外桃源般的幸福生活。两人住在大理无量山剑湖之畔的石洞中,逍遥快活,胜过神仙。而且李秋水还给无崖子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读者当然清楚,这个可爱的女儿就是王语嫣的母亲王夫人了。两人不但相亲相爱,并且还有共同的追求,试图收罗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笈,创造一门包罗万有的奇功。但就在这时,无崖子的感情却发生了出乎意料的变化,而这个变化的直接来源却是一块玉石。
一次偶然的机会,无崖子在山中找到了一块玉石,它仿照李秋水的容貌将这块玉石雕成了一个塑像。他雕刻这个塑像可以说是费尽了心机,将它雕得如同活的一样。这自然地会让我们想到皮格马利翁的故事,看来无崖子雕刻的水平也不下于这个古希腊的国王。以至于多年后段誉无意中闯到那个当年他们隐世避居的山洞里的时候,最初还将雕像当作是穿着宫装、手持长剑的活人。通过段誉的眼光,我们可以看到那个雕像是极美的:“这玉像与生人一般大小,身上一件淡黄色绸衫微微颤动;更奇的是一对眸子莹然有光,神彩飞扬。段誉口中只说:‘对不住,对不住!我这般瞪眼瞧着姑娘,忒也无礼。’明知无礼,眼光却始终无法避开她这对眸子,也不知呆看了多少时候,才知这对眼珠乃是以黑宝石雕成,只觉越看越深,眼里隐隐有光彩流转。这玉像所以似极了活人,主因当在眼光灵动之故。玉像脸上白玉的纹理中隐隐透出晕红之色,更与常人肌肤无异。段誉侧过身子看那玉像时,只见她眼光跟着转将过来,便似活了一般。他大吃一惊,侧头向右,玉像的眼光似乎也对着他移动。不论他站在那一边,玉像的眼光始终向着他,眼光中的神色更是难以捉摸,似喜似爱,似是情意深挚,又似黯然神伤。”无崖子雕刻它,不但雕刻出了它如同真人一般的神彩,让人目为之驰,神为之夺,而且装饰它时也全当真人看待,不但穿着打扮是这样,就是头发用的也是真人的,“云鬓如雾,松松挽着一髻,鬓边插着一支玉钏,上面镶着六块大水晶”。从雕像的质地、神态上,我们完全相信,无崖子雕刻它时就是想将它雕刻成与真人一般的模样,这个雕像是从他的心里呕出来的,除了没有生命,其他方面都与一位绝世的美女没有两样。连段誉这样初次晤面的人见到它,都觉得它“神光变幻,竟似听了他的话而深有同感”,最后到了神驰目眩,如着魔中邪的程度,那么终日围绕着它的无崖子表现如何也就可以想见了。

无崖子不可避免地爱上了它,从此只是盯望着那尊玉像,茶饭不思,整日价出神了。纵然这尊玉像跟李秋水一个模样,纵然这尊玉像从来不会理解他的心事,但他已是心有所属,对身边同样美丽的李秋水是视若无睹了。即使李秋水勾引来许多美貌少年在他面前戏耍,他也是置若罔闻。他的心目中只有那尊雕像,只有它清丽的倩影,而忘记了那是他雕刻出来的。无崖子陷入了这一场荒诞的孽恋而不能自拔,但他的两个师妹却为此大加猜疑,争斗不休,全然不知道她们将所有的情爱、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未来甚至生命都系在一场本来不存在的、虚无缥缈的爱恋中,这又是怎样的悲剧啊。
当然,最后天山童姥和李秋水都可以安然地瞑目了,即使这样的瞑目让人看起来有点凄凉。她们最终知道了,无崖子爱的并不是对方,一个说“不是她”,一个说“是她”,这个“她”却不是她们中间的作何一个。于是,这时就出来一段李秋水对于往事的追溯。李秋水认为,这个以画像的形式出现在她们面前的雕像是她的小妹子,在她们陷入彼此的相争时她才十一岁,能辨认出的标志在于她的小妹子“嘴角边有颗酒窝,右眼旁有个黑痣”,虽然形貌与李秋水没有两样,但就这两点已说明不是她了。恍然大悟的李秋水推测,无崖子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自己的小妹子,而将玉像当作了她,为之神魂颠倒,为之宠物偕忘。

抛开小说情节的因素,我们还是很难接受李秋水的观念,这只能算是她的一种猜度。与其说是无崖子将玉像当成了小妹子,毋宁说是将小妹子当成了玉像。无崖子倘若爱上了她的小妹子,根据当时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可能结合在一起。但很明显,他又是按照李秋水与小妹子两人的形象作为模型来塑造这个玉像的。所以,按常理应该是这样的,无崖子确实对李秋水的这个小妹子有点想法,而这种想法是隐秘的,就连他自己也未必全能觉察到,于是,他在雕刻这个雕像时,虽然是按照李秋水的形象作为模板,但心之所属,还是将小妹子的特点也挪了进去。但一旦这两者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无崖子就真正地有了钟情的对象,那就是那尊玉像,他爱上了那尊玉像,估计到那时,莫说是李秋水,就是李秋水小妹子的形象也远离他而去。这是完全有悖于他的初衷的,但感情世界就是这么残酷,这也是他根本不会预料到的。无崖子在雕塑成功后完全地变成了皮格马利翁,估计以金庸的博学也是知道这个故事的,知道这种心理上的疾病的,不过,他不想将这个故事换个模样照搬到他的小说里来显示自己的贫乏,所以加了一个小妹子进去。 爱上一尊玉像这毫无疑问是种孽恋,是一种心理疾病。金庸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没有将这种心理、这种经历加在其他人物身上,而是加在了无崖子这个可以算是当世第一高手的身上。别的不说,只看无崖子与李秋水的生活,读者就可以断定,这个人虽然不能算是国王,但在那个世外桃源似的山洞里,他就是君主;而他又是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人,你只需看他的两个徒弟聪辨先生苏星河和丁春秋,就可以想见他在艺术上的造诣了。我们知道,皮格马利翁也是具备这两个特点的,他是一个小国的国王又是一位造诣颇深的艺术家。因此,就这两点来看,这两人是高于一般的恋物癖的。一方面,他们高高在上,享有人间的荣华富贵,要雨得雨,要风得风,君临上界,也就将其他俗众看得低了。看低了其他同类,他们的目标就会发生转移,于是不爱有呼吸有生命的尘世之人而爱上了在他们眼里似乎超越世俗的雕像;另一方面,他们又都是艺术家,高明的艺术家与这个平凡的世界是有距离的,他们的有些想法不能为世俗接受,他们的心理不能被他人理解,天才是不属于当代的,他们感到孤独,感到寂寞,再加上作为艺术家的感情上的丰富与脆弱,他们就这样不可遏制地爱上了自己的作品。其实说到底,能对自己作品一往情深的人爱的还是自己,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属于一种孽恋。
自然,无崖子与皮格马利翁还是有区别的。纵观《天龙八部》这部书,人物各种各样,形形色色,属于哪个派别的都有,而无崖子则属于道家。道家追求清清无为,与世无争,弃圣绝智,无崖子显然没有达到这样的境界。但不管怎样,对于一个浸淫在道家思想里的人,是不能像佛家那些远离尘俗而又单纯地追求一份安逸的,所以,当两个师妹在他身边尔虞我诈、无休无止地争斗时,这个还残存着人类爱恋之心的人就学会了移情,去追寻那尊石像:它不会说话,它不会争斗,它不会有什么心机,它只是用它夺魂摄魄的眼睛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他所有的心事,仿佛摒弃了他不能超脱的所有的孤独与无奈。能将人物心理与人物地位、修养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的金庸,只凭这一点也可以在武侠小说的创作中稳占胜场了。
同样是希腊传说,俄底浦斯杀父娶母,这个生来就被命运之神诅咒的人物结局当然是悲惨的,但由此却诞生了一个世人皆知的心理学上的术语“俄底浦斯情结”。“俄底浦斯情结”在精神分析中指以本能冲动力为核心的一种欲望,亦称“恋母情结”。关于这一点,在金庸的小说里是没有表现的,但与之相对的“恋女情结”却在《神雕侠侣》这部作品里显现了出来。

《神雕侠侣》中有一对故事发生时已经去世所以没有正面出场的人物——陆展元和何沅君,这两个人物虽然已不在人世,但许多的情节却是围绕他们展开的。李莫愁自然不用说,就是武修文和武敦儒这兄弟俩的命运也是因为间接地与他们发生了关系而产生变化的。其中还有一个人物也因为这夫妻俩变得疯疯癫癫,不合常理,他就是武家兄弟的父亲武三通。
武三通之所以由一个武林高手变成这副模样,确实是缘于一场孽恋,是这场本不该有的孽恋将他拉入了人生的谷底。而他所热恋的对象就是名义上应该是他女儿的何沅君。
何沅君自幼孤苦,是武三通夫妇将她收养在家里,认为义女。长大后的何沅君出落得“亭亭玉立,娇美可爱”,武三通的非份之想就由此产生了。从这节来看,料来武三通与何沅君的年龄相差是极大的,当然在那样一个时代,两人的结合倒不会拿年龄来说事,但既然是义女,这父女的名份是无论如何不能逾越的,何况他们生活的时代又是宋代那个礼教大防的年代。一方面拘于父女的关系,另一方面也碍于自己在武林中的名声与地位,武三通的这份孽恋只能藏在心里,除了他的妻子约略感受到一些而外,其他人是无论如何不知道的也不能让知道的。可见武三通也是非常明白自己的处境的,非常清楚自己这种想法是带有罪孽意识的,也非常明了这与人间正常的情感是有牴牾的。但明白清楚是一回事,爱恋的不可消除又是另一回事,对于心中的这种隐秘情感,他只有通过曲折隐晦的手段来表达。先是以不能远嫁为借口阻止何沅君与陆展元的结合,这一招不行,又以南人狡猾为理由。可以说这些都是非常牵强的,他的愿望只是想让何沅君留在自己的身边。而何沅君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当武三通不想让她嫁给陆展元的时候,她哭着说舍不得离开武三通,她永远忘不了武三通夫妇的恩情,并且说离开武三通感到很难过。从何沅君的角度,我们完全可以看出来,她对武三通的感情只是对一个义父的感激之情,所以,即使她想报答,想谢恩,也是出于对他们扶养自己长大的恩情,对武三通这个名义上的父亲根本没有什么其他情感,但陷入情天恨海的武三通却将她舍不得离开的话理解成了别的,他在那时完全从一己之情出发而钻入了死胡同,宁可错误地理解何沅君的心意来当作对自己无法得偿的心灵的一种慰藉。

陷入孽恋的武三通的心思绝对是无法表白的,于是只能悄悄地郁结在心里。而感情就是这样,你倘若有一个可以发泄的场合或渠道,它得到疏导可能会减轻一些,越是闷在心里,它一天天、一日日地随着绕在身边的那个人的影子膨胀壮大,慢慢地就成了一种心病,这种病在当时又不是哪个医生能治疗的,何况凭武三通武林豪客的身份也不会轻易地泄露给他人,所以最终这份孽恋蕴藏发酵,将他逼疯了。
被不应该的情感逼疯的武三通自己当然是觉察不到的,但他的形貌与行为在外人的眼里却无不显得怪异而不合常理。他的形象是这样的:“满头乱发,胡须也是蓬蓬松松如刺猬一般,须发油光乌黑,照说年纪不大,可是满脸皱纹深陷,却似七八十岁老翁,身穿蓝布直缀,颈中挂着个婴儿所用的锦缎围涎,围涎上绣着幅花猫扑蝶图,已然陈旧破烂。”他“年纪不大”,但是“却似七八十岁老翁”,打扮更是不伦不类,极为怪诞,我们知道,这完全是由那非分的爱情造成的,让人看来只是觉得可怜。但恼人的情感并没有随着形象的改变而减轻半点,还是深深地种在他的心里,让他无时无刻不去想这些。他意外地见到了程英,这个小女孩在他眼中宛然是当年的何沅君,当他撞破头程英帮他包扎时,他说:“你又救我作甚?还不如让我死了乾净。”他是将程英当作何沅君看待的;当他起身要走的时候,他说:“你是永不肯再见我的了,那么咱们就这么分手了么?你一滴眼泪也不肯为我流么?”他也是将程英当作何沅君看待的。当程英告诉他何沅君死了的时候,他的那种悲伤是痛彻心扉的:“她死了,她死了?不会的,你还没见过我面,决不能死。我跟你说过的,十年之后我定要来见你。你……你怎么不等我?”他发狂地在那儿吼叫,在那儿撞击,在那儿“狂叫猛跳,势若疯虎”,但他心中的那个人却是永远不会有所反应了。他的每一句话和每一种行为都暴露出他对何沅君的深情,但这样的深情却是注定得不到任何回报的。“问世间,情是何物”,情对于武三通是一种孽债,是一种折磨,是一种将它的人生扯得支离破碎的闪雷。这闪雷就时时地炸响在他的头顶上空,让他一刻也得不到安宁,让他最终走向了疯狂。他一面叫着“非见她面不可”,一面开始挖掘坟墓,从这点上看,他的疯狂可以说是达到了极致。他的这番动作,总会让人想到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中的希刺克厉夫,他同样为了觅到心上人心智混乱而想挖开坟墓见其一面。但死神是不允许他达到这个目的的,死神的恩情在于希刺克厉夫死后,让他与心爱之人的鬼魂相依相伴地游荡在茫茫的草原上,算是给了读者一个含泪的微笑。但对于武三通,他是永远不会得到这样的恩遇的,纵然我们相信当时让他死了而真正地拥有这么一番遇合,他也心满意足。何沅君即使真的有魂灵,也是与她的丈夫陆展元在一起,武三通除了疯狂注定什么也得不到。他为他的孽恋付出的代价实在令人叹息。从这个人的身上,我们往往会想到,在这人世间,有多少爱情是荒谬的,又有多少爱情是先天就决定了没有结果的,还有多少爱情将一个人的人生道路彻底改变,并从此让当事人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情深不寿”,金庸在他的《书剑恩仇录》中以一句刻在玉上的铭文表达了这样含有道家思想的哲理:重情的、多情的、深情的人是不会长寿的,他会为用情太深而付出寿命的代价,但反过来,我们总会相信,有许多人,宁可以牺牲生命为代价来换取刹那的真挚的爱情,哪怕对于有些人这是一份孽恋。

始终认为,一个再也正常的人在他的人生的某个阶段也会有疯狂的、与他平时的表现大相径庭的举动,如果这样的举动是为了他的真爱,也是可以理解的。金庸在他的《天龙八部》后的附录中录了一封陈世骧先生的信,在那封信里,陈世骧对《天龙八部》的所有感情来了一个经典的总结:“无人不冤,有情皆孽。”在一个佛教思想浸淫甚深的人的眼里,又有多少感情不是带一个“孽”字呢?只不过程度不同罢了。在我们的眼里,马夫人的自恋、无崖子的恋物、武三通的恋女是不正常的,因为我们遵循的是我们的道德规范,并且我们还是一定要遵循这样的道德规范,但我们对这样的人物,不应该只抱一种不屑与厌恶,我们还应将人类非常美好的情感——“同情” 赐予他们,因为如果按基督教的观念,我们也充满着罪恶,只不过他们比我们走得更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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