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词体现出美的三种维度,一是刚性美,雄浑劲健,是动是醉,有如“骏马秋风冀北”,苍鹰古松悬瀑;二是阴柔美,香丽纤浓,是静是梦,有如“杏花春雨江南”,娇莺嫩柳清风;三是自在美,荡尽尘世风烟,有如“华枝春满,天心月圆”,身处无人空山,静观花开水流,心中一痕远山几株疏树一座凉亭便是一个完整圆满的世界。前两种美,大都是人物情状离合悲欢,或淡或浓,皆是根植于现实世界而很难超脱,于是现实世界支配了我们的情志。而第三种境界则是一切喧嚣都荡去,执著与躁动归于无,意在高山流水而又不止于高山流水,于是可在前两种美中出入自在而圆融无碍。
刚性美
稼轩“醉里挑灯看剑, 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 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又有“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再有“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让人想到狂风暴雨峭壁激流,想到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楚霸王正与刘邦角逐天下,想到一位落拓而孤傲的侠士仗剑走天涯欲除尽人间所有浑噩不公……奈何,奈何!“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你急切想见那黎明曙光,却知夜太深太沉太漫长,拥抱向往春天发芽的心情,却无奈严冬的肃杀和被剪去枝桠流血的痛苦。这些又算什么,纵使有峡谷的束缚,欲飞还敛,但心中仍旧豪情万丈,如大江奔腾不息直至大海。如此显现出的刚性,有如高尔基笔下的海燕面对暴风雨的坚定果敢。
东坡把酒问青天,洒脱旷达,“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再感慨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虽看似缠绵,却心境豪放,只言片语将彼此相关的生命体延伸到千里之外,甚至共同绵延到更远。“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一世豪杰周公瑾已然被大江淘尽,何况东坡乃一介不得志之人!人生自是如梦,只有江上山间清风明月可以长存,何必自嘲!相比稼轩,东坡的锋芒显然收敛了很多,但为民请命之豪情壮志仍旧在诗词言外。或许正是这种豪气太刚,至于东坡在政坛屡屡受挫。再次被赦急诏回京,题词以寄参寥子,“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它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心中既是东道还海的雅志,更浓的却是满腔抱负,心中已是整个天下,又怎能局限于十余亩方宅,八九间草屋!
稼轩与东坡皆游离于美和善之间,虽方向有所差异,但都足见刚性之美于词句之间。
阴柔美
白居易“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江水在流动,心中同是暗流奔涌,万般不能安抚的情愫在潺湲。月明时,人倚楼,水流淘不尽恨与愁,恰若纳兰侧帽饮水,意绪孤涩,哀怨在心头。曹丕《燕歌行》“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深沉的夜,怎能容纳太多的情思?牵牛织女遥相望,胸中岂不满是愁肠!其实,人生中本来没有鹊桥,这都是人们自己所造。那何不转念想,今生纵是鹊桥两相望,但百年之后,几人记得,谁是织女,谁是牛郎!那么相望不如相忘。后主《相见欢》“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这样的情太真太深太厚太浓,江水可以承载那缠绵不绝的恨意,脆弱短暂的生命岂能承载太多!冯延巳《鹊踏枝》“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何必因为那前一春幽事怅漪愁涟,辜负了春天的盛放?花前借酒浇残梦,奈何人瘦比黄花!纳兰容若《南乡子.捣衣》下阕:“支枕怯空房。且拭清砧就月光。已是深秋兼独夜,凄凉。月到西南更断肠。”《花仙子》:“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肠断回首处,泪偷零。”心中愁思未了,哪里月明都是断肠夜,又岂止是深秋空房。断肠回首已是情深各处,最怕都是咽泪装欢。秦少游“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想那清风皓月,暗香疏影,还有湖水山光,恰若黛玉葬花的柔情种种,心中虽是微风般荡漾,轻燕般呢喃,却也不能说仅仅是空余流觞。
落寞的心如夏花飘零,淡淡的哀愁恰似潺潺流水,一声哀叹,千古心事蓬莱旧往一时涌上心头,无奈之中将满腔柔情一腹愁怨化作月光清冷,化作落木萧萧,化作病鸿孤鸣,化作伊人危楼独倚。
自在美
人生的繁华西湖的艳丽,我们岂能视而不见,那一春幽事几番愁肠,岂能不荡起心灵的涟漪!但人生的追求岂止陷溺于此。所以说刚性的美和阴柔的美都有过或不及之处。当体悟到我们的生命本是同整个宇宙相互渗透而存在,感受到那伟大的生命之流正流经我们每一个人,我们就可以出入于刚性与阴柔之间而圆融无碍,整个生命回归于自在自然。志在高山流水疏林幽谷,“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足矣。见于物,感于心,非不食人间烟火,但却荡尽尘世喧嚣风烟。
钱起“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未言情已见深情,但却不止于情,寥寥数语给人一个完整的宇宙,只待你的思绪去拓展。白居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也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而且在这个世界里,因为宁静,你可以很清晰地听到自己心灵的声音,听到自己与自然万物的耳语。倪云林“千年石上苍苔碧,落日溪回树影深”,将人有限的生命放到无限的时间维度上,放在广袤却并不空无的空间里去观望,去考量,伟大的生命之流就在此与我相互渗透。“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山水风光无限美好娇娆,更深意味或还在言语之外。但当静静品味,知人与世界毫无滞碍地交融,万类之间交相印发,诗词中似乎没有提到人,但人在境中,境在胸中。没有告诉你关于美的知识,却引领你顿悟于整个世界之中,体会那自在的美,没有机心菱角的美。
与前两种美相比,自在的美旨在淡出人的主体意识而回归自然山水,一任心灵随世界优游盘桓,平和淡荡。没有独立观景的我,也没有特意被观的景,我与自然风光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生命体。由此便知一切的喧嚣都荡去了,一切执着与躁动归于无影无踪,人心便多了几分灵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