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年某月某个深秋开始,
我期待起,
能收到一封自远方寄来的信。
我尚不能回远方,所以想让梦先回去。
可不知为何,
我的梦无法替我回去,
我无法靠近远方了……
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
以上无限神伤的片段,
来自晚唐著名文学家李商隐。
若世人非要一个概括,
我们只能说:
李义山是遗失于李唐王朝夕阳无限里,
最叫人失魂落魄的一块玉。
天光黯淡,
他那悲情的序幕于开成二年隆冬,
缓缓铺开……
《旧唐书》曾言:
商隐幼能为文。
令狐楚镇河阳,
以所业文干之,年才及弱冠。
能在二十岁不到时,
得到往后宰相令狐楚的垂青。
一路而来,商隐并不轻松。
他曾在作品中自述,
“五年读经书,七年弄笔砚。”
为官多年老来得子,
父亲李嗣把爱与政治理想从姓氏注入到名与字中。
他期待这个最小的男孩能像秦末汉初隐于商山的商山四皓那样:
归隐时,梅妻鹤子清高自适,为“商隐”;
出山时,名动长安堪为帝师,为“义山”。
只可恨,
父慈子孝还未上演,
成人社会已近在眼前。
商隐十岁那年,父亲病死在了任上。
“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
作为长子,
佣书贩舂,
十三岁起,李商隐扛起整个家,
接下替政府抄写繁杂文书的卑微工作。
原谅他,
这是穷苦读书人维持生计又维持体面,
唯一的方式……
许是凿壁偷光,许是闻鸡起舞。
大和三年,
李商隐因才华结识了恩师令狐楚。
在大人的提携下,
他开始学韩愈的冷澈李贺的浪漫,
从老庄读到史记与三国,
燃起一腔治国之愿……
但这时,
命运的齿轮,
又一次无情的缓缓碾来。
开成二年,
春冬之交,
年近三十的李商隐第五次参加礼部进士的选拨。
他终于中榜了,
但代价却是恩师令狐楚的永远离开。
如父如兄,亦师亦友。
在扶灵柩回长安的路上,
李商隐被一种绝望两种悲哀缠绕。
他写下了内容堪比诗圣杜甫的,
史诗性巨制《行次西郊作一百韵》。
行次西郊作一百韵(节选)
李商隐
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
尔来又三岁,甘泽不及春。
十二月的乡村,
农田荒弃,耕牛饿死在不远的路边。
野草连绵,
经过十户人家,只能遇见一个活人。
那人衣衫褴褛,却面无表情。
他说,
我已经有三年不曾见过春雨了。
我也不再考虑要要逃到什么地方了。
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能死在我住的这个村里。
在记录了这千字的悲愤后。
史书记载,
开成三年,蹉跎了五次。
在所有考核都终于通过的情况下,
李商隐因未在政治斗争中明确站队,
被人从即将上任的官员名单中剔除。
至此。
这个被父亲赋予救国使命,
被宰相看作国家栋梁,
饱谙经史博览五车的青年,
终于,
他身体里那棵苍天大树一瞬间叶子落光,
像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从对国家危在旦夕的愤懑到对自我一半怀疑一半抛弃的否定。
李义山变了,变得幽怨,
他的诗也变得似是而非不可捉摸。
不信,你听:
锦瑟
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据说仙女阿素弹奏给天帝的锦瑟,
有五十根弦。
一根弦拨动一次是一年,
五十根那就是五十年。
弹一曲,也许是人间一万年。
人们总分不清,那个叫庄周的,
是他梦见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他。
不,李义山说,
庄周从来都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痴迷这个变成蝴蝶的梦,
如果有水,他还愿意溺死在梦境……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比起寻常的生离死别,
李商隐真正告别的也许是那个王朝。
而他,
也仅仅是那个王朝最后一块,
美得惊心动魄的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