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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恐惧组成的——读卡夫卡手记

我就是恐惧组成的
——读卡夫卡手记之三十八

文 | 梁长峨


一米八二的身高,已三十多岁,这样的大男人,竟然感到天天有巨大的恐惧压迫着,纠缠着,挥之不去。他恐惧在这个随处有失足之虞的地球上迈出哪怕是小小的一步,他总是感觉双脚同时悬于空中,唯恐在这巨大的不安后面有巨大的不幸跟随而来,害怕不知哪一天坠到更深的深渊里去。
这就是我们一直膜拜的伟大而真实的卡夫卡。
大约在三十八、九岁的时候,他给正热恋的女人密伦娜写信说:“我就是恐惧组成的。”
再往前推八年,他在日记中写道:“别人的每一个看法、每一次偶然目光,都会把我内心搅得方寸大乱,哪怕已经忘记了的事情,哪怕完全无足轻重的事情,都会叫我深深地不安。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缺少安全感……”
可以说,恐惧充满他一生的言行之中。他从头到脚,连每个毛孔每根神经都充塞着恐惧,跳动的心脏、奔流的血液,包括眼睛、大脑和心灵都布满恐惧。外界的一切,让他不安和恐惧,他自己的内心也不断生出不安和恐惧。正如加缪所说:“偶尔见到一块染血的手帕就想到死。”
一些读者说卡夫卡有神经病,或许就是指这吧。
如此的旷世天才怎么会成为这样的呢?


种子要长成参天大树,既要先天就有丰沛的生命力,又要遇上优良的土壤和气候条件。如果天生羸弱,又遇上贫瘠的土地和恶劣的气候,麻烦可就大了。
都说卡夫卡的病态表现与遗传基因有关。是的。他母亲洛维家族的人就“神经过敏,富有正义感,但时常显得局促不安”。卡夫卡身上局促不安、过分腼腆、懦弱胆怯的性格,确实与母亲家族有着血肉相关的联系。他自己也说:“我的血会诱惑我成为我的舅舅的新的体现。”遗传看不见摸不着,但却会隐蔽地存在。
谁能选择出身呢?一个人的成长最重要的在于后天的环境。卡夫卡小的时候,家里的产业刚刚起步,因此父母大人不停地在商海奔波,无暇顾及他。那时,他们住的是庞杂陈旧破烂不堪的大杂院,住着形形色色的人。这儿气氛有如中世纪般阴森怪诞。“阴湿的四壁、黑暗的过道、粗陋的管道、砖砌的煤炉、屋子里满是霉味‘以及白菜和床褥陈腐的气息;一到夜间,暗淡的烛光里宛如有鬼影憧憧,这里那里不断有耗子打架的声音。”惊恐阴暗杂乱的环境,对孩子性格和心理的影响是深远的。
后来,卡夫卡给友人回忆说:“在我的内心世界里,总有着这样一些黑暗的角落,神秘的甬道、漆黑的窗户、肮脏的庭院、嘈杂的酒店,还有那些难以近身的旅店。我们的脚步不稳,眼睛也不知道往哪里看,我们好像是在一条悲惨的小巷里面,我们的心在不停地颤栗。”


父母在商海沉浮,经营的担心受怕,由此造成的冲击,也转嫁到天生羸弱而敏感的卡夫卡身上。他回忆童年时,总要提到父亲商号在月底结账时全家的不安。因为一个月的努力拼搏换来的是盈还是亏,对当时艰难起步的父母,是一次赤裸裸地无情判决。他们为此惴惴不安,无疑会让卡夫卡也受到感染,产生不安全感。父母的叹息和愁眉,让小小的敏感的卡夫卡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还刻在了心里,发芽、长叶、成长。


卡夫卡父亲性格粗暴,蛮横专制,自以为是,唯我独尊,喜怒无常,严于律人,宽以待己。平常,他对家里所有人都吼叫,怒目圆睁。对他店里雇工也一样,吼叫声中还夹杂着脏话。父亲这种粗大噪音,加上威胁性言行,在卡夫卡心里投下难以消除的阴影。
加上卡夫卡天生“羸弱、胆怯、迟疑不决、惴惴不安”,让他父亲更是走火入魔,从而对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使卡夫卡的恐惧心理越来越严重。他感到父亲“具有一切暴君所具有的那种种神秘莫测的特性”,宛如一种看不见的危险,时时威胁着他,甚至会毁灭他。所以,他在父亲面前,更加战战兢兢,不知所措。
在一定意义说,是卡夫卡的父亲毁了卡夫卡,是卡夫卡的父亲在幼小的卡夫卡心灵上播下恐惧的种子,让其发芽,生根,结出恐惧的果子。


母爱是孩子成长最重要的温床。作为幼儿,更需要母爱,需要母亲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爱抚。这是任何人无可替代的。然而,卡夫卡的母亲做得很不好。白天,她奔走于商场,帮助丈夫分担劳累;晚上,她陪丈夫玩纸牌,以解除丈夫一天的疲劳,却忽视了关心幼小的卡夫卡。
后来,卡夫卡回忆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只能独自面对形形色色的保姆、年老的奶妈、恶言恶语的厨子、面色阴沉的家庭教师,因为,父母总是呆在商店里。”想想吧,卡夫卡是长子,两个弟弟还在婴儿时,就病死了,三个妹妹是四、五年后才来到人世。这长达四、五年时间既无父母亲自关爱,又无弟妹一起陪伴,而且家庭人物和环境又这么差,这对幼小的卡夫卡意味着什么?这四、五年正是幼儿成长最重要的时期,愚昧的父母,只顾赚钱,哪里晓得呢!
更不可思议的是,她常常还拿卡夫卡当猎物,同丈夫一起进行围猎。
卡夫卡说:母亲对父亲“太忠贞、太顺从了”,所以在父亲吼叫、怒骂、指责卡夫卡时,“母亲不自觉地扮演着围猎时驱赶鸟兽以供人射击的角色”。她这样做,使卡夫卡与父亲之间发生矛盾的结果,总是重新被逐回父亲的“樊笼”。
由于母亲没有是非,一律一边倒,卡夫卡与父亲每次的斗争,一开始就知道结果,都是2:0。这让卡夫卡感到多么无助和绝望。母亲的软弱和无知,使卡夫卡长期暴露在父亲粗暴、专制和野蛮的毒日头下,时时受着伤害。
总是维护父亲的法庭至高无上和压倒一切的权威,显示父亲永远正确,这直接影响一个男孩作为男人的自信心的建立,同时带来另一负面使男孩心理上结出悲观、恐惧的恶果。卡夫卡的哀婉伤痛,始终千回百转,辗转悱恻,不能自抑,像美艳而凄苦的鲜花终生绽开,与母爱的缺席,是有重大关系的。


卡夫卡两岁多,即1885年9月,母亲给他生下的弟弟格奥尔格,不幸于1887年春因病夭折。同年9月他又一个弟弟亨利希来到人世,仅仅半年即1888年4月,小亨利希也不幸死去。
两个弟弟相继诞生和死亡,震惊了本就十分敏感的卡夫卡的心灵,加重了他几乎与生俱来的存在性不安。
贝克尔在《反抗死亡》中认为,死亡恐惧与生俱来,是人的一种根本性的无出其右的恐惧。“儿童到三岁时就有了关于死的观念”。两个弟弟先后死去,卡夫卡正值4岁至五岁之间,对天生敏感的他,会深深地产生更明确的“死亡恐惧”。
卡夫卡在五岁的时候,曾拍摄过一张照片。从这张照片上,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已经成为一个被生活过早击溃的孩子。他直直地站在那儿,一副惊惧不安的样子。从他面目表情上看不见一丝儿安全感。右眼透射出深深地不安、恐惧、怨恨;左眼则流露出驯服、挫败、忧郁和感伤。这张五岁的照片,既证明了贝克尔的论断,也印证了卡夫卡当时恐惧不安的心理。


犹太民族一直无家可归,两千年来,他们始终过着风雨飘摇的生活。他们被诬为“肮脏的民族”,成为全世界的“弃儿”。能够证明他们身份的就是苦难,苦难是他们的代名词。他们到处受到歧视,到处遇到你死我活的文化冲突。这对幼小的卡夫卡心灵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
小时候,卡夫卡一直生活在仇犹的气氛中。他在大街上经常看到犹太人被欺侮殴打,他感同身受的是在学校里,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衣服被撕烂,学校成了他恐惧的地方。
长大后,卡夫卡回忆道,犹太人的生活悲凉、凄婉,没有任何安全、舒适和温暖可言,一味地漂泊流浪,“被莫名其妙地拖着拽着,莫名其妙地游浪在一个莫名其妙的、肮脏的世界上”。犹太人不安全的地位,让他们内心不安全。“只有握在手中、咬在牙齿间的东西他们才认为是自己所有的”,“伸手可触的财产才使他们感到拥有生活的权利”,他们深深地知道“他们的东西一旦失去便再也找不回来”。“从根本想不到的方面也有危险威胁着犹太人”,准确地说,时时刻刻,处处事事,都“有威胁在威胁着他们”。
由此可见卡夫卡是什么样的心境了,所有犹太人的悲凉、凄婉,就是卡夫卡的悲凉、凄婉;所有犹太人感到的威胁、恐惧,就是卡夫卡感到的威胁、恐惧。由于卡夫卡天性中就有不安全的存在感,所以他们内心产生的悲凉、凄婉和感到威胁、恐惧,比一般犹太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就加剧了卡夫卡对社会的恐惧。
长大后的卡夫卡有体面的工作,他博士毕业后在保险公司成了高层管理人员,他的家庭也相当富裕,可他却说自己“只是躺在某处一个肮脏的沟壑中(肮脏自然只是由于我目前的处境……)”因为“他看见的世界充满着隐形的恶魔”。
同时,自然而然也加剧了他对社会上人的恐惧。他特别惊惧“那些闭一只眼睡觉而睁着另一只眼以捕捉时机的老魔鬼”。他更警惕那些表面上和蔼可亲、笑容可掬,背地什么黑手都能下的人。他觉得这类人不像表面上阴沉着脸、凶神恶煞样儿的人更可怖。他说:“我对什么都比不上对他们这些不可捉摸的势力这么可怕。”在他眼里整个社会,像沉沦的地狱,一切只是污秽、卑劣、残忍和自私。


许多情况下,卡夫卡的恐惧,源自他糟糕的身体。
他小的时候就体质羸弱,同别的孩子打架,挨揍的总是他。身体越是弱,越是容易被人欺负。人类的群体,从幼年开始就出现畏强凌弱。卡夫卡这弱小的身子骨,就成为别的强壮孩子锻炼拳头的活靶子。卡夫卡每被冲击一次,心里的自卑感就加重一次。
生活是血与火的洗礼,是生与死的较量,是征服,是冒险,是无处不在的竞争,是到死方休的肉搏,没有强壮的身体怎么行?尤其是男人呀!想到这一切,卡夫卡更加不安、气馁。
他经常同父亲一起洗澡。后来,他对父亲说:“当时,只要看见您的身躯,我心就凉了半截。譬如,我们时常一起在更衣室脱衣服的情景……我瘦削、弱小、肩窄,您强壮、高大、肩宽。在更衣室里,我就觉得我是够可怜的了……后来从更衣室出来走到众人面前,我拉着您的手,一副小骨头架子,弱不禁风……”
到大学毕业,他20多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然而身高一米八二的他,体重却只有可怜的61公斤,活脱脱一副能行走的骨头架子。
瘦,对他还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后来得了喉结核、心脏病和肺病,而且至死不愈。这就等于在他头上悬着一把“悬而未决”的死亡之剑。悬而未决的死亡恐惧,比干干脆脆的死亡本身更恐怖。干干脆脆上了绞刑,一死了之,而让一个人明明知道要上绞刑,而且亲眼目睹处绞刑的一切准备就绪,迟迟不执行,在生和死之间不停摇晃,该有多么恐怖!
“你不该去想您的病。”卡夫卡这样劝自己。可他又说:“我无法忘掉它。我没有办法把它赶出我的意识。”是的,谁也忘不掉。他经常想到病,无形当中就在心里加强了自己正在消亡的恐惧意识。
1911年1月19日,他在日记中写道:“看上去我像是彻底完蛋了……去年我清醒的时间每天不超过五分钟……”他这时才二十多岁呀!
后来,病情时重时轻,像无情的恶魔一般纠缠不放,致使他总是表现寒冷、迟钝、头疼、失眠、精神涣散、浑身无力。
一个人的身体始终处于这种状态中,他怎么可能不恐惧?


由于以上种种,后来他的恐惧蔓延到一切方面,他对最大的事物最小的事物都产生恐惧,别人的一句话都会使他产生痉挛般的恐惧,“连最亲近的朋友走进我的房间也会叫我深感恐怖……”他“全然处于恐惧的笼罩之下”。恐惧折磨着他每根裸露的神经,而且不断增长着,折磨得他快要发疯,他如处在火山爆发下而颤抖着。他时时都觉得有一条条恐惧之蛇在自己头顶盘旋抖动,会掉下来紧紧缠死他。
生命最后的日子,他给朋友写信无奈地说:“我有几个夜晚不得安睡了。简单说来是‘恐惧’在作怪。这东西真弄得我失去了自己的意志,眼看它围着我抛来抛去。我不再知上下左右……”
他异常痛苦地对自己的好友呼喊:“我一辈子都是作为死人活着的,现在我将真的要死了。”
真的。他不停地咳血,呼吸困难、心力衰竭、茶水难进,终于在恐惧中离开了这个世界。

作者简介
梁长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散文家》副总编、《华夏散文》副主编、曾任宿州市作家协会主席,曾出版过《今日的灵魂》《无悔岁月》《爱的心路》等随笔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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