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千寻一树繁花是天涯 (秦之味 79）
原创 侯玲 侯玲小散文
昨天，我在蔡家坡的土塬上穿行。一路除了榆钱树果实累累翠绿肥壮，梯田上偶尔一片油菜花田夺目，开得最盛是山桃花，人工后植的樱花和碧桃。少见绿叶的花树，多少有些莺莺燕燕娇娇嫩嫩的洋派态势，把粗犷的黄土坡装点的有了几分忸怩，仿佛粗壮的汉子鬓角插一朵石榴花，乍看稀奇，细看喜庆。
突然，半坡上一户人家坍圮的断壁上斜伸出一枝泡桐，这是一根粗壮的树枝，太阳一丝丝撒下光和热，薄薄的树皮下汩汩流淌着绿色的汁液，它的勃勃生机肉眼可见。泡桐，是一种让人肃然起敬的树。它站着笔直，倒了枝丫也要向着天空。倒是开起花来有点怯，它的花羞羞哒哒开，仿佛开花是一件很不好意思的事，这份内敛让人心生爱怜。泡桐花在北方的春天最有辨识度，不红不白，不绿不黄，它们开成浅紫色的大喇叭。一嘟噜一大串，一大串一嘟噜。站在一棵开花的泡桐树下，粉紫色的硕大花朵和碧蓝的天空融合，花影浮动暗香盈萦，若祖母之手摩挲，沉稳又舒缓，能让人心莫名安静。
春风吹动，紫气氤氲，甜香浮动。我的耳畔响起：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倒不是记起李商隐，我是想起一个不相干的人。《红楼梦》中有几句写北静王来贾府吊丧，碰到贾政父子时他说了这句诗。这句诗恭维的老少舒坦。北静王没说假话，宝玉本就不俗，根子上是神瑛侍者，最后遁入空门，当下皮囊更是俊逸，把他比作雏凤也合宜。只是我买椟还珠，宁愿把北静王或宝玉这般男人，都比作桐花或更妥当。我就不信宝玉不喜欢桐花？山中常日卧烟霞，一帘月色覆桐花。泡桐如斯，大观园里的姐姐妹妹自然也喜欢得紧。
我是刘姥姥，俗人，活在当下。折一枝盛开的泡桐花，我扛着，若孙行者给师傅寻回一枝结满果实的山桃树。泡桐这花树大气，折一枝不打紧，反倒是一朵一朵摘，才亵渎了它的豪迈。我要这花自有用。看花是精神至上，食花才是生活本真。泡桐花，吾乡少有人食，我儿时偶尔吃过。它做菜滋味寥寥，非脆甜鲜嫩，疏离寡淡的甜中带一丝丝苦，像性格不太明显的女人，总容易被忽略。且和泡桐花同生发的各类野菜多，榆钱抗饿，香椿提味，荠菜野韭菜随处可见。有了这么多易得好吃的，就少有人摘泡桐花入馔。
去年在湖南凤凰，我吃了一次泡桐花，巧手妇人做的一花三吃，配当地有名的米酒，那一餐食罢，泡桐花在我心里扎了根。
说来一花三吃也简单。摘下泡桐花，盛开的花朵，含苞的花苞和花蒂分开，清洗沥水。含苞待放的泡桐花像委委屈屈的小姑娘，花还未分瓣，花柄处鼓鼓囊囊，外覆一层细细的绒毛，让这憋屈的嘴巴看着更心疼。巧手妇人给花苞裹一层厚厚的淀粉鸡蛋液，入油锅炸透，有酥壳定型，花苞就个个精神。白瓷盘里一层一层码好，油香袅袅。泡桐花蒂是褐色的花托，看着有木质感。巧手妇人把它们在沸水里焯煮，捞起过凉水，用热油泼的酸辣汁水浇拌。这做法吃不出花味，盛在木头餐盘，它倒有几分禅意。盛开的泡桐花朵逐个掐去花蒂。面盆里放一朵是淡紫色，汇聚在一起就成深紫的海洋，这些大喇叭一样的花朵们头挤头，像课间里叽叽喳喳的小女生。巧手妇人不由分说把一盆鲜花抛进一大锅沸水，辣手摧花，花朵瞬间绽放光彩，瞬间蔫哒哒成紫褐色的一溜。正是人生须臾，生命无常。巧手妇人不理会我的心思，她捞起花溜子，凉拌一半，另一半剁碎和面粉，蒸桐花麦饭。桐花麦饭，配油蒜辣碟蘸食，花瓣黏糯稍稍凉甜，捏成饭团吃着别有风味。一桌花餐素食，配自酿米酒滋味就悠长，吃的人忆苦思甜，回首往事都是故事。酒喝干再斟满，桐花饭吃完再无替补。有人提议要看一眼树上的桐花，给泡桐树道一声谢，也不枉它养这么好的花一场。这般混话，大白天是万万不说的，关键是夜深了，月亮珠圆玉润，酒劲散开，人就随了心。三五人站在路旁四棵粗壮的泡桐树下，有人鞠躬，有人歌唱，好不热闹。直到一辆货车路过，司机慌忙摁压喇叭，一众人才做鸟兽散。
此后再想泡桐花，我不但懂它白日里的沉稳，更懂它月光下的璀璨。月光下的泡桐花开得有邪魅气，能写进聊斋媚狐传。我把此花归了异类，却隔三差五想它一次，这是人的陋习吧，越是知道得多，越是放不下。暗地里，我更期待和泡桐花在月下的狂欢。为此，我就等春天。
我今日扛回家的这枝泡桐花盛。从根开到树梢，只在尖上留着些许包裹严实的小花蕾。剪三枝含苞的斜插在青色瓦罐，白墙黄窗棱，果然美的不同寻常，像生性大气的人，举手投足都妥帖。摘花掐蒂，凉拌的，油炸的，再蒸麦饭。
我忙碌的时候，母亲讲往事，都和泡桐花有关。我三岁那年春天，祖母带我掐泡桐花蒂，她用一根棉线把花蒂一个一个串起来，给我戴着玩。第二天早晨，祖母一开门，妈呀一声差点晃倒，揉揉眼睛细看，原来吓她一跳的不是长蛇，是我玩剩的泡桐花项链。祖母有心脏病，估计这一吓，她要心疼很久，当时的我却拍手大笑，还喊着：我婆是个胆小鬼。不过两年，祖母去世，今日再想此事，不禁苦笑一声，我那可怜的祖母啊。儿时的我嘴馋，春日吸食泡桐花蜜也是隆重的。自然凋落的花多已干瘪，甜味大减。祖母宠我，她拦住要出工的小叔叔为我折鲜的泡桐花。泡桐树高大，花开在高枝，小叔叔为了母亲开心，常手执带铁钩的竹竿一番忙活，扔下一堆花枝奔跑着去上工。往事如烟，都结在泡桐树上，花一开，全记起来了。
人过四十，对着桐花我叹一声：一树繁花是天涯。
清明三候，一候泡桐。如今，花也看了，花也食罢，该趁着沉沉雨天去扫墓。给祖母说一声相思，带孩子读读诗书。白居易云：月下何所有，一树紫桐花。桐花半落时，复道正相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