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冷，冷得让人时常怀念，时常追忆。

儿时冷
□ 广西 刘忠焕

偶读兰州大学王传明教授的“忆儿时”系列诗词，有似曾相识之感，由是想起了儿时冬天的冷。

王传明在《过冬》里曰：“犹记儿时冷，难熬大雪天。风寒如有刃，袄薄似无棉。檐下悬凌柱，窗前砌土砖。空房比冰窖，瑟缩盼晴暄。”北方的冷，因大雪压境。南方的冷，则因湿气侵扰，寒意亦难挡。

儿时冷，是真的冷，到处都冷，住乡下的人家更冷。乡下人的日子不好过，儿时的冬天没几件厚衣服，像样的至多是一件卫生衣，再加一件面衣，连秋裤都没有。冷得难受了，上学、放学都是快步甚至跑着走，一不小心绊了跤，爬起来，拍拍土，都不知道哪儿疼了。脚上能有解放鞋穿就很不错了，有人还是光着脚来上学。

儿时冷，基本上都是这番“轻装打扮”，如米兰·昆德拉的句式——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儿时冷，小伙伴们的脸不是皴了一圈红，就是冷得脸发青，哆哆嗦嗦的。班里有几个“鼻涕虫”，粘稠的鼻涕挂到了嘴边才吸一下，又溜下来，又吸上去，恶心。

儿时冷，到学校那个臭气熏天的厕所去“唱歌”更冷。撒一泡冒着热气的尿尿，要冷得哆哆嗦嗦，一不小心还溅着了旁人。

儿时冷，上课时不停地跺脚。下了课马上跑出去做游戏，相互挤压、闹腾，课间十分钟，大家挤得一身发热，舒畅如尿床的一瞬间。

儿时冷，费尽心机找来一只装油漆用的空铁罐子，底部、罐身四处用铁钉凿眼，挂上铁线提手，叫手提火笼。里面烧些柴火，不易燃，抓住提手甩风车一般甩火笼，火旺了点，手围拢着烤火。两手脏兮兮的，玩的成分多于烤火。

儿时冷，一张老棉被硬邦邦的，席子底下垫了稻草，还是忍不住的冷。晚上钻进被窝得咬着牙，早上起床又得咬着牙。外衣脱了后，盖在被子上面，以便睡安稳些。起床后，衣服也有点暖意。

儿时冷，皮肤干燥、皴裂，嘴唇的裂纹都渗出了血。母亲拿出舍不得用的香扑扑的百雀羚，对我说，“搽一点面油就不开裂了。”我逃也似地跑开，怕同学说我臭美。

儿时冷，冷得孩子都很任性，保水防皴的“面油”不愿意搽，容易惹事的“火笼”却玩的溜圆。儿时的冬天因为冷而任性。

儿时冷，说话的时候，嘴巴会冒出一团团白气。从前的人说话比较多，好似每个人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因为冷，大家都嘘寒问暖；因为冷，大家更愿意抱团取暖。

儿时冷，有老人的家里都有火笼，或者在屋角落里生有火堆，任由缺肉少油，烤火为大。我家没有火堆，钻进五阿祖家烤火，听五阿祖讲隋唐十八条好汉的故事，李元霸、宇文成都、罗成、秦琼……

儿时冷，放学后要到老井去挑水回家做饭。又如王传明《挑水》里说的：“当日身犹弱，汲泉村未醒。两筲鸣俚曲，一路背诗经。古井零桐露，长绳挽晓星。瓦缸挑满后，朝旭染门庭。”早上要赶着去上学，我家一般是下午放学后才去挑水，当然，也没有矫情至“一路背诗经”，井里氤氲着雾气，只想快点挑水回家。

儿时冷，冷在淅淅沥沥的雨天。冬雨丝丝绵绵，无声无息地落在屋面、树木和稻草堆上，汇成的水滴落下才有了声音，这边滴滴，那边答答，仿佛一种如痴如诉的梵音，又仿佛一个如烟如幻的童话，但童话般世界的背后，是入骨的寒。

儿时冷，是因为下着雨还得上学。家里既没有雨伞，也没有雨衣，母亲递过来一顶竹笠，又嫌它丑，蓑衣更是不敢披，草帽倒是勉强接受。看着阴沉沉的天空，深深地吸了口冰冷而清新的空气，任凭冷气呛得鼻腔酸痛才缓缓呼出，在眼前汇成一团白雾，之后，一头扎进冷冷的雨幕里。到了学校，脚都溅湿了，冻着上课。

那时没有微信，谁都不会把淅沥沥的雨天晒在朋友圈里，只要下雨，所有人都在雨帘里穿行。

儿时冷，还有比雨天更难受的。早晨的路边、井台上、菜园里，枯黄的草丛上，添上一撮撮的薄白霜，老人称，那叫“白头霜”。很形象，老人头上长的白发。一个寒冬里，总有几天会遇到“白头霜”天气，早上有霜，中午出太阳，却刺骨地冷。手指头、脚趾头容易长冻疮，土语叫“生萝卜头”。母亲会采些萝卜缨子回来，烧水烫，以缓解之。现在，好像再也见不着“白头霜”了。

儿时冷，上课的时候要把双手压在屁股底下，没人体会到手都压扁了的辛酸。现在有人说，北方的冷是干冷，物理攻击，多穿点就行；南方的冷是湿冷，魔法攻击，穿再多也没用。但儿时真没多少衣服穿，只能把手压扁。

儿时冷，不单单是人，动物也觉得冷。耕牛围在杆棚下，花猫钻进灶膛，黑狗撵不出门，母鸡罩着小雏，最勇敢的鸭子，也不下水了，头钻进翅膀下，安睡在堤岸上……

儿时冷，冷得很干净很单纯也很无邪，仿佛水面上结着的玻璃薄冰。

相对的冷，让人更冷静，更直白。不同的冷天气，可以影响人的性格，北方人耿直些，南方人则温婉些。甚至，可以影响艺术风格，关中作家与江南作家的风格就截然不同；再远点，俄罗斯文学与拉美文学更是各有味道。

儿时冷，冷得让人时常怀念，时常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