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千寻想起阿兰
潘立芳
我的人生只有一天，其他日子都是重复着过的。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平淡生活中，想起阿兰，心欲碎！
阿兰是我小学五年级的班主任兼语文教师，长的很好看，有一条长及臀部的黑辫子。
阿兰很喜欢笑，笑的时候没有眼睛，满口洁白的牙。
在我的记忆里，阿兰是一个温柔美丽的人。代我们课的时候，她大约二十岁光景，一条长过上衣的辫子油黑发亮。她穿自己做的布鞋，走起路来，轻盈潇洒，长辫轻移，袅娜娉婷，是校园里一道惊艳绝伦的风景。
我那时大约十一二岁。很多时候，我望着阿兰的背影会呆痴良久。我一直很向往自己也有一条阿兰似的长辫子，这个梦做了很久。长大参加工作时，长辫子已经不时尚了，我也就留着一个短发。现在老了，每每黎明黄昏梳洗时，抚摸自己长及腰际的头发，我心里总会掠过阿兰美丽的笑脸。
阿兰是一个幸福的不幸者。她曾经历过一段刻骨铭心轰动乡村的爱情。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乡村还很闭塞。阿兰经媒人介绍认识了林。林在一所中学教书，是家中独子，和寡母一起生活。我们村里做农活时，林家里的农田和我们家的农田紧挨着，因此我从小就认识林。林是一个宽和温暖的年轻人，也很喜欢笑，笑起来眼睛熠熠生辉,满口雪白的牙。这一点林和阿兰倒是惊人的相似。
非常神奇的是，阿兰和林经人介绍，竟然一见钟情。
知道阿兰和林谈恋爱是母亲告诉我的。有一天我放学回家，拿出阿兰奖给我的钢笔本子炫耀，母亲很高兴，说阿兰以后是我们的邻居呢。我兴奋得一夜无眠。在我心里，我觉得美丽的阿兰生来就是要找林那样英俊潇洒洁净和善的男人的。
我五岁就开始读名著，小学五年级时，我读了近百部名著。因为姐姐是公社干部，她偷偷把许多要销毁的“黄色”书籍用衣箱装着偷运回家。没有旁人的时候我就把那些扉页发黄的书偷出来读。《简爱》《牛虻》《哈姆雷特》《家》《春》《秋》都是我那时囫囵吞枣读过的书。也许因为书的缘故吧，我和阿兰非常亲近，阿兰喜欢和我说话。
第二天，我跑去问阿兰，问林是不是她的男朋友？阿兰笑而不答，她反过来问我喜不喜欢林。我说我非常喜欢林哥哥，非常喜欢你们两个是一家人。
我清楚地记得阿兰当时很感激，一把将我揽在怀里，用她的脸亲我的脸。那时候我闻到她身上有淡淡的栀子花香。
我们那时每天只上五节课，下午四点半钟就放学了。阿兰是住校的，但她常常要我等她一起放学，我们一起回家。我和阿兰说话，走着走着，就看见前边的夕阳里走出一个人来。等我看清那人是林的时候，我就放开阿兰向另一条小路跑去，边跑边笑着向阿兰挥手。我听见阿兰对林说：“明（我的小名）真是很可爱啊！”
阿兰有时候会把她送给林的围巾毛衣布鞋等拿出来给我看，不断反复地问我好不好看，好不好看。当我说好看的时候，阿兰就像得到了奖励孩子似地开怀大笑，将胸前的长辫甩到背后去。阿兰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牙齿亮亮的，像一朵纯美的栀子花。
阿兰爱栀子花，她家门前有一棵很大的栀子花树。阿兰常常喜欢在自己的辫梢插一朵栀子花，也给我戴两朵，然后反复端详说，好看好看。我听她赞美，就以为自己好看，就笑容满面。阿兰是唯一说我好看的人。
我的笑是阿兰给的，我的美丽寂寞的栀子花情结也由阿兰而来。
寂寞阿兰心,异乡林知否？点点滴滴淡淡远远的红尘旧事，谁心知？谁心忆？
小学毕业后我就没有再见过阿兰了。
1985年暑假，我突然记起阿兰和林，我想他们俩应该早就结婚过上幸福的生活了。有一天我问母亲，母亲很惊讶，说：“你不知道？林已经死了，坟上的草都长好高了。”
“怎么死的？”
“去年腊月上吊死的，今年春上阿兰也出嫁了。真可惜啊！”
“林怎么会死？不可能，不可能！他应该只有二十八岁啊！”我的心立刻痛得狂叫起来，泪哗一下流了满脸。
母亲告诉我，林的寡母不喜欢阿兰，说阿兰生的太美，是狐妖，勾魂。说阿兰两颊的颧骨太高（农村有“颧骨高，三把刀”的农谚），而且阿兰身子骨弱，怕将来不能生育不发家不能传宗接代支撑门户……林万般抵抗，奈何寡母以死相逼。林不得已屈服，但和阿兰约定一年为期，要阿兰等他。
林的寡母是一个异常执拗的人，她硬是一厢情愿代林相亲，帮林找了一个五大三粗壮实的女子，认亲，接八字客，订立婚期……走投无路绝望到底的林在婚礼的前一天晚上吊自杀了……
林死后的第二年正月，二十五岁的阿兰和一个比大自己八岁的男人结婚了。据说那男人是因为老实和穷，三十多岁了还娶不到老婆。
1998年5月的一天早上，我很意外地在京山城关遇到了阿兰的弟弟，我像一个溺水的人在茫茫大海抓住了一根浮木，不由分说，我立刻上前拽住他，跳上他的摩托车后座，要他用摩托车载我去找阿兰。
阿兰在城西一隅开着一家早点摊。我很远就一眼看见了阿兰，我下了摩托车，在阿兰早点摊对面寻了一个位置坐下来，隔着一条马路，我看阿兰和她的男人为吃早餐的人端汤送水，忙得团团转。
阿兰剪着齐耳短发，黑而瘦。我目不转睛盯着阿兰看，眼泪像大海的潮汐，悄悄地，来了去，去了又来。
我望着阿兰，隔着晨雾，隔着一条马路，坐了三个多小时。等到中午十一点多钟，阿兰收摊了，她的男人出去了，我才走过去。我站在阿兰的早点摊前，一言不发，任泪水像决堤的海。
“你要吃什么……”阿兰边说话边抬起头，看清是我，立刻丢下手里的碗，喊一声“明啊——”就扑上来抱住我。我不说话。阿兰擦擦眼角，带我走进了她的小屋。
关上门，我们俩终于忍不住抱头痛哭。后来，还是阿兰不断地劝我别哭，帮我擦泪，她自己又忍不住痛哭。我又为她擦泪，我们俩都擦不干对方的眼泪。许久许久，阿兰说：“明，我们都不哭！”
我咬住嘴唇点点头，可泪，还是忍不住哗哗直流。
阿兰说：“明，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知道我的心是在哪里的。这些年我真是连哭的坟头都找不到啊！明，明，我真是没有想到林会那么狠心……一死了之……丢下我一个人……”阿兰又大哭起来。这次，我没有劝她。
等阿兰自己平静下来，我问她长辫子是什么时候剪的。阿兰说，结婚的时候就剪了，林走了，留给谁看呢。当时要不是有婆婆（祖母）在，我也就死了……明啊，感谢你给了我一个哭的机会……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呢。
我听阿兰说了许多别后的事情，我听她哭。不说话。芳心远去声渐悄，青丝只为相思老！
忽然有人开门进来，是阿兰的男人回来拿钱去打牌的。我看着那男人沾满灰尘的皮鞋，油腻腻的头发油腻腻的衣服，叼着烟说话的时候烟灰落在了衣服上，满口黄牙……我悄悄长叹一息，仰起头，不让心里的泪溢出。我曾经年轻美丽洁净的阿兰啊！
阿兰育有一儿一女，儿子上中学，女儿读小学。我笑着说：“一儿一女一枝花，你也是有福气啊，以后别想太多，别难为自己才对呢。”
阿兰说男人虽然年纪大不识字，但心地善良知冷知热，遇见他也还算幸运……有些事想得再多也没有用……你有时间就多过来看我……
那天我和阿兰说了很多话，她跟我做肉汤喝，我看她做腌菜，揉面，吃了晚饭才回家。临走时我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我告诉阿兰，这个号码终生不变。
如今，廿余年过去了，阿兰偶尔会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她早已经升级做奶奶了……
阿兰很高兴我的手机号码一直未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