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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相思一寸灰

那一天,在玉阳山的灵都观里,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幅青布道巾,一袭青衣道袍,明亮的眼睛如盈盈秋水、蹙损春山,身材高挑,体态轻盈,肌肤如玉,美目流盼,嘴角边一粒细细的黑痣,更增俏媚,一颦一笑之间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风韵。花间初识面,青袖半遮,素颜轻转,那一刻,他彻底沦陷了。

那一月,他频繁奔波与东峰的灵隐观和西峰的灵都观之间,只为和她相见,短暂的分别,对他来说都是难熬的。那天,他踯躅地走在路上,满怀着心事,想着怎么和她开口表白,感谢那场不期而来的春雨,未曾预料的邂逅,一把芳香的雨伞,一次清澈的对视,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禁不住牵起了她的红酥手,和她漫步在潇潇春雨中,那一段短短的石子路,却走得那么漫长,直到灵都观的门口,他俩才依依惜别。或许,就是那把伞,让他坠入情网不可自拔,从此,她在他的心里落了根。离别之后,他还写下了一首《春雨》来纪念这次有意义的“偶遇”: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是啊,暮春远路的奔波已令人伤感,只有在残宵梦中才能与你相见。

那一年,和所有的爱情电影里演的一样,他们义无反顾地冲破世俗的束缚,勇敢地在一起。他们如胶似漆,难分难舍,在每个相会的夜晚,他们都如飞蛾扑火一样尽力地释放自己。然而,短暂的欢愉之后,便是深深的落寞,巨大的身份落差横亘在他俩面前,仅凭他们微薄的力量,难以冲开这有形和无形的牢笼。天将破晓,又将别离,当窗隔座,相对黯然,见星沉海底,良时已逝,不免怅然。他看着窗外的冰轮皓月,抚着她娇美的脸庞感伤地叹:“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树水精盘。”这时候的她只能依偎在他的怀里,轻轻垂泪……

后来,她怀孕了,纸包不住火,公主降下旨来,他被逐下山,她被遣返回宫,等待他们的是长久的别离。

一段刚刚冒起的爱情之花,就这样被无情地扑灭了。那一年,他十五岁。

多年之后,他再一次来到这里,听山涧溪水潺潺,看天上云卷云舒,想起了当年只做鸳鸯不羡仙的甜蜜日子,只是天将晓,情未央,物是人非,曾经的良辰美景,都已成为美好的回忆。他很怀念曾经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为她写了很多诗,其中一首这样写到:

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萼绿华来无定所,杜若香去未移时。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时过境迁,此时的相会处已布满苔藓 ,而所爱之人一去不复返,自己故地重游,怎能不生发重重感伤?

在她被遣送回宫之后,数十年的日日夜夜,他都在相思之苦中煎熬。他以为这一生他们将无缘再见。谁知,在长安,他们却再次相遇。那一年,他已经四十二岁,虽然已经中了进士,却因为种种不顺,只是一个地位卑微的小官,还拖着一身病痛。而她,则成了一位心无杂念的道士,终日住在长安的华阳观中清修。时过境迁,他明白,他们已非过往,在经历过生活的种种磨难困苦之后,若想再拾旧情,真是有心无力了。

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精帘。

没想到朝思暮想的恋人一朝出现在眼前时,却仍就如月宫中的彩蟾,可望而不可即了。

悲伤之情,溢于言表。

初恋是纯洁的、美好的。然而,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对于爱情又能懂多少呢?不过,经过这次悲欢离合之后,他开始懂得了。这一次让他明白爱情的,是另一个姑娘。

那一年,他二十三岁。这次相遇的地点,是洛阳西郊的一家客栈。

那一天,他与堂兄李让山一起进京赶考夜宿洛阳,那晚,酒至酣处,李让山高声吟诵他以前写的一首《燕台》,其中一句“欲织相思花寄远,终日相思却相怨。但闻北斗声回环,不见长河水清浅。”不禁让坐在另一张桌子上静静聆听的她击节叫好。

她出身富庶,父亲在经商时遇到风浪,船翻遇溺身亡,与母亲相依为命,富庶的家庭,给了她良好的教育,棋琴书画,吹拉弹唱,无一不精,尤其对诗歌,有着非比寻常的灵性。她听见此诗,感觉情深意长,情意绵绵,说到自己心里去了。于是,便请李让山转言赠他,向他乞诗。他愉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他与堂兄来到她的府上,不料阴差阳错,负了约会。原只想,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谁料,此次相见,已成永诀。后来,她被母亲嫁给了一位官员,命运再次和他开了个大玩笑。听闻此事,让他感伤不已,然而,一介书生,他没有勇气去追寻属于自己的爱情,唯有用文字抒发心中感慨。这一次,他连写了五首,就以她的名字命名,题目就是《柳枝诗》,其中两首写到:

柳枝井上蟠,莲叶浦中干。锦鳞与绣羽,水陆有伤残。
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
你是那井上的杨柳枝,没有春风春雨的滋润,我是那干涸水中的莲花。我们看起来虽然都那么的华美,但是我们都在岁月和人间没有灌溉而受伤。

你所住的地方,是绣楼,上面所有的东西都成双成对,可是那不是你的心愿,你愿意看到湖上自由自在的鸳鸯啊,当然,我也一样。

情感两度受挫,他的境遇也如大海中的一叶扁舟,随风浪摇摆。这时,她登场了,而这次,有情人终成眷属。

尽管,他与她的结合,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政治婚姻,然而,他们还是真心相爱了。尽管,她出身官宦,父亲位列高官,然而,她这位心高气傲的侯门之女,不贪慕豪宅华屋,锦衣玉食,甘愿洗尽铅华,与他过着清风伴明月的清苦日子。他也深爱着自己的妻子,两人早晨一起去采撷草尖上的晨露,黄昏去看绝美的夕阳,人世间的万物,因为有了爱情而充满了温暖,零落的心因为有了爱人的牵挂而不再孤单。朝朝暮暮,暮暮朝朝,他期望着这样幸福地陪着爱妻一直到老,甘苦相守,粗茶淡饭,亦甘之如饴。

很多的时候,我们都想过去拥有一段美好的爱情,希望遇到的那个人可以陪自己度过往后余生。然而,生命很悠长,长到我们时刻都在期待明天;生命也很短暂,短到我们没来得及享受。因为,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所有的生命都有命中注定的劫数,所有的生老病死,都无法抗争。婚后的生活,虽然美好,却很短暂。数年之后,她不幸抱病而亡。

当他赶到家中时,她生前弹奏的锦瑟依旧,但物在人亡,他追悔莫及,写了无数的诗来纪念她,诉说爱情之重,生命之轻。其中一首写到: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风起月晕,朦胧迷茫。恍惚间她余香犹在,似真似梦。唯有天地间至情,方显神灵可通;唯有人世间至爱,才能独悟心语。

至此,他心灰意冷,不再相信爱情,孤孤单单、凄凄惨惨地度过余生。

他是李商隐,这是他的三段爱情故事,故事的女主人公分别是女道士宋华阳,富商之女柳枝,结发妻子王晏媄。三个出身不同、境遇各异的姑娘,因了他的相遇,而有了一段凄美的爱情。

所有的故事都有美好的开始,但却不一定有美好的结局。但这三段短暂的恋情却让他惦记了一辈子,后来,他还写下了一首更著名的《无题》诗,来怀念她们:

琴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那些刻骨铭心的爱恋如今已经飘散在空中,那些美好的记忆却长留心间。只不过,在如玉的岁月、如珠的年华没有珍惜,如今恋人生离,爱妻死别,盛年已逝,抱负难展,功业未建,回头问残照,残照更惘然。

世人都说李商隐的诗晦涩难懂,朦胧浪漫,且多为无题。然而,很多人没有想过,他为什么写哪些诗,这些诗都为谁写。

菩提老祖: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不需要!

李商隐:写这些爱情诗需要理由吗?也不需要!

写这些诗的时候,他或许不曾预料到,这种矢志不渝的追求,真挚深厚的情感,与他衰败的家世,多舛的仕途,秉赋的才情,心灵的创伤,生活的磨难,痛苦的经历以及如潮的情感内心,交织在一起,唱出了一曲曲伤感动人的挽歌。这些迷离凄美的情诗,深切凄婉,感情真挚,构思精巧,意境深远,回肠荡气,犹如涓涓温柔途经过百川,滋润着我们的心田。可谓是: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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