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千寻原创 星河 昔年种柳
台北的冬夜愈来愈深了，窗外的冷雨，却仍旧绵绵不绝地下着。
“《台北人》是一部活生生的民国史。”我很认同这一看法。它不仅是一部民国史，还是一部中华民族文化血脉的绵延史，尽管几近断绝。纵观整部《台北人》，除却《永远的尹雪艳》与《国葬》，我最欣赏的篇章莫过于《冬夜》。就像《永远的尹雪艳》映射三十年代的大上海，《国葬》映射民国十六年的北伐一样，《冬夜》映射的显然是五四运动。当年参加五四运动的青年学生们，经历一个世纪的风霜之后，状况如何？他们的信仰、他们的志业、他们的爱情，还好吗？
两位文史专业的大学教授坐在简陋的房舍里，追昔抚今，交游零落，只今余几！老友或横死，或抑郁而终，或全然改变，物非人亦非。只有余、吴两位教授身上，当年的痕迹依稀可见，却也几乎消磨殆尽。当年五四运动的领头人开始制止美国学生反战运动，当年以孔子为大成至圣先师的中国人已无颜驳斥美国学生对中国谬见，当年立志二十年不做官的少年早已官运亨通，当年决心坚守教职的青年教师哪怕削尖脑袋也要出国教书……
最令人心碎的，莫过于发妻先他而去，后娶的妻子全然没有发妻的气质与温柔，余教授看到自己的儿子，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然而他最先想到的是雅馨——他从青年时代挚爱到如今的姑娘——他的发妻。“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雅馨给余教授留下的不是一棵树，而是两个孩子，偏偏次子很像当年的父亲。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过去，可过去了的，真的都能成为热切的怀恋吗？只怕有相当一部分变成心底的尖刺，扎得内心隐隐作痛。
《冬夜》是一部出色的短篇小说，其中最出色的两条，一是不断穿插其中的回忆片段，构成今昔的鲜明对比；二是看似闲笔的环境描写，烘托出凄清冷寂的气氛，与人物心情遥相呼应。
冬夜，冷雨夜，与昔年故友，四目相对，昔日指点江山的豪情满怀，如今孤单年迈的病体缠绵，也许，这就是大历史碾过的痕迹吧。
摘录文中片段如下，感受下主人公凄凉的心情与日渐衰微的人文气息吧：
台北的冬夜，经常是下着冷雨的。傍晚时分，一阵乍寒，雨，又淅淅沥沥开始落下来了。……他身上罩着的那袭又厚又重的旧棉袍，竟也敌不住台北冬夜那阵阴湿砭骨的寒意了。
巷子里灰濛濛的一片，一个人影也没有，四周沉静，只有雨点洒在远远近近那些矮屋的瓦檐上，发出一阵沙沙的微响。
余教授栖住的这栋房子，跟巷中其他那些大学宿舍一样，都是日据时代留下来的旧屋。年久失修，屋檐门窗早已残破不堪，客厅的地板，仍旧铺着榻榻米，积年的潮湿，席垫上一径散着一股腐草的霉味。
可是他太太老早三脚两步，跑到隔壁去了。隔壁萧太太二四六的牌局，他太太从来没缺过席，他一讲她，她便封住他的嘴：别捣蛋，老头子，我去赢个百把块钱，买只鸡来炖给你吃。他对他太太又不能经济封锁，因为他太太总是赢的，自己有私房钱。
于是我便对他们说道：“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一群北京大学领头的学生，为了反日本，打到一个卖国求荣的政府官员家里，烧掉了他的房子，把躲在里面的一个驻日公使，揪了出来，痛揍一顿——”那些美国学生听得肃然起敬起来，他们口口声声反越战，到底还不敢去烧他们的五角大厦呢，“后来这批学生都下了狱，被关在北京大学的法学院内，一共有一千多人——”我看他们听得全神贯注了，我才慢慢说道，“下监那群学生当中领头打驻日公使的，便是在下。”
“其实只还差‘Don Juan’最后几章，这七八年，我没译过一个字，就是把拜伦译出来，恐怕现在也不会有多少人看了——”余教授颇为落寞地叹了一口气，定定地注视着吴柱国，“柱国，这些年，我并没有你想象那样，并没有想‘守住岗位’，这些年，我一直在设法出国——”
窗外的雨声，飒飒娑娑，愈来愈大了，寒气不住地从门隙窗缝里钻了进来，一阵大门开阖的声音。一个青年男人从玄关走了上来。
巷子里一片漆黑，雨点无边无尽地飘洒着。余教授和吴柱国两人依在一起，踏着巷子里的积水，一步一步，迟缓、蹒跚、蹭蹬着。快到巷口的时候，吴柱国幽幽地说道：……
他记得就是在俊彦那个年纪，二十岁，他那时认识雅馨的。那次他们在北海公园，雅馨刚剪掉辫子，一头秀发让风吹得飞了起来，她穿着一条深蓝的学生裙站在北海边，裙子飘飘的，西天的晚霞，把一湖的水照得火烧一般，把她的脸也染红了。
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翻了两页，眼睛便合上了，头垂下去，开始一点一点地，打起盹来，朦胧中，他听到隔壁隐约传来一阵阵洗牌的声音及女人的笑语。
台北的冬夜愈来愈深了，窗外的冷雨，却仍旧绵绵不绝地下着。
短篇小说第二期，白先勇《冬夜》，时间究竟改变了什么？我们为什么会变成与年轻时截然相反的样子？我们一直深深怀恋的过去，到底有什么值得怀恋的？
短篇小说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台北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