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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笔记:《局外人》《鼠疫》《堕落》加缪


【原文】
塔鲁暂住在里厄家里,所以有机会同里厄的母亲聊天。他们之间的谈话、老太太举手投足的姿态、她的微笑以及她对鼠疫的看法都认真地记录了下来。塔鲁还着重描写了里厄老太太的谦让、她讲话时简洁的表达方式以及她对一扇窗户的偏爱:那扇窗户面朝宁静的街道,每到傍晚,她都坐在窗户后面,略微挺直身体,双手平平稳稳,目光十分专注,就这样一直坐到暮色袭入她的房间,把她的黑影从灰色的光线里衬托出来,灰色光线渐渐变成黑色,于是她那一动不动的剪影便融入黑暗里。塔鲁还谈到她在各房间来来往往时步履显得如何轻盈;谈到她的善良,她从未在塔鲁面前明确表现过这种善良,但塔鲁在她的言行中可以隐约体会出来;最后还谈到这样一个事实:他认为老太太能不假思索就弄懂一切,她虽然那样沉静、谦让,却能看透包括鼠疫在内的任何事物的本质。写到这里,塔鲁的笔迹显出了歪歪扭扭的奇怪痕迹。接下去的几行已很难辨认了。

这是一个摆脱了瘟疫的夜晚。那被寒冷、灯火和人群驱赶的病魔仿佛已从城市阴暗的深处逃逸,现在来到这间温暖的寝室里,在塔鲁已失去活力的身体上作最后的冲刺。祸乱已不在这个城市的上空兴风作浪了,但却在这个房间沉闷的空气里轻轻地嘘嘘作响。原来里厄几个钟头前就听到的声音正是它的呼叫。现在需要等待的,是呼叫声也在这里停下来,是鼠疫也在这里宣告失败。

老夫人站起身,放好毛线活,然后朝床边走去。塔鲁闭上眼睛已经好一阵了。汗水使他的头发卷成环形贴在他倔强的额头上。老夫人叹了口气,病人闻声睁开了眼睛。他看见她俯下来的温和的面庞,于是,在高烧起伏的煎熬下,他那顽强的微笑再一次出现在嘴边,但他的眼睛又立即闭上了。母亲一走,里厄坐进她刚离开的扶手椅。此刻,外面的街道杳无人声,死一般寂静。屋里已经感觉到清晨的寒意了。

中午,高烧达到了顶点。一阵阵出自脏腑深处的咳嗽震得病人的身子不停地摇动,就在这一刻,他开始咯血。淋巴结已停止继续肿大,但仍然存在,硬得像拧在关节上的螺帽,里厄断定已不可能动手术切开治疗了。在高烧和咳嗽的间歇,塔鲁还偶尔看看他的两个朋友,但紧接着,他的眼睛便越来越睁不开了,他那遭到病魔蹂躏的面容每次经日光照亮都变得更加惨白。暴风雨般的高烧使他时而惊跳,时而抽搐,但间歇中清醒的刹那越来越少了。他已经慢慢漂流到风暴的谷底。里厄眼前的塔鲁只剩下了一个再也没有生气的面具,微笑永远从那里消失了。这个曾与他那么亲近的人的形体现在正被瘟神的长矛刺穿,被非人能忍受的痛苦煎熬,被上天吹来的仇恨的风扭曲,他眼看着这个形体沉入鼠疫的污水,却没有任何办法对付这次险情。他只能停在岸边,两手空空,心如刀绞,没有武器,没有救援,在灾难面前再一次束手无策。最后,竟是他那无能为力的眼泪使他未能看见塔鲁猛然转过身去,面对墙壁,仿佛体内某处的主弦断了似的,低沉地哼了一声便与世长辞了。

这些人在火车站上开始了他们的个人生活,但大家在以目光和微笑互致问候时,还留有原来那种唇齿相依的感觉。然而,当他们看见冒着白烟的火车时,他们的流放感就在如痴如醉的快乐骤雨般的冲击下倏忽之间消失了。列车一停,那通常也在这个站台开始的遥无尽期的分离便在瞬间结束,在这一瞬间,他们在狂喜中伸出手臂贪婪地拥抱那已经有点生疏地身体。至于朗贝尔,他还没来得及看看那奔过来的人儿的体态,她已经扑到他的怀里了。他伸出双臂搂着她,把她的头紧紧贴在胸前,但他只能看见熟悉的头发,这时,他听任自己热泪奔流,却不知道哭的是眼下的幸福还是压抑太久的痛苦,但他至少可以肯定,眼泪能够阻止他去核实,埋在他心窝上的是他望眼欲穿的伊人的脸,还是什么陌生女人的脸。他过一会儿便能释疑。但此刻他要和周围的人一样行动,那些人看上去似乎相信鼠疫可来可去,但人不会因此而变心。

于是,亲人们紧紧依偎着回到家里,他们已无暇瞻顾外面的世界,只沉醉在战胜鼠疫的表面现象里;他们忘记了所有的苦难,也忘记了还有同车到达的人没有找到亲人,正准备回家核实长期的杳无音信在他们心里引起的恐惧。那些只能与新愁做伴的人,还有此刻正在缅怀亡人的人,他们与前者情况之差异,何止于霄壤,他们的离愁已达到了顶点。这些人——母亲、夫妻、情人——如今已没有欢乐可言,因为他们的亲人已散落在无名的墓坑里,或混融在大堆的骨灰里,无法辨认,对他们来说,鼠疫依然没有过去。

但又有谁会想到这些人的孤苦?中午,太阳战胜自清晨便在空中与它搏斗的寒气,向城市不断倾泻着恒定的光波。这一天仿佛静止下来了。山顶炮台的大炮在一览无余的天空下不住地轰鸣着。男女老幼倾城出动,庆祝这令人激动得透不过气的时刻,在这一刻,痛苦时光正在过去,而遗忘时节还没有开始。

各个广场都有人跳舞。转眼之间,交通流量大增,越来越多的汽车在拥挤的大街上艰难地行进。整个下午,城里钟声齐鸣,在金色的阳光下,悠远的泛音响彻蔚蓝的天空。原来各教堂都在举行感恩仪式。但与此同时,娱乐场所也人满为患,咖啡馆已无后顾之忧,所以尽情倾销白酒的最后存货。在各咖啡馆的柜台前都挤满了同样兴奋的人群,在他们当中有不少搂搂抱抱的男女在大庭广众面前毫无顾忌。人人都在开怀笑闹。他们把今天当做他们幸存的日子,所以准备在这一天把过去几个月里小心翼翼积攒下来的生命力一股脑儿消耗出去。真正的、顾前顾后的生活明天才会开始。此时此刻,出身迥异的人们都亲密无间、称兄道弟,连死亡的存在都未能真正促成的平等,倒在解放的欢乐中实现了,至少有几个小时是如此。

但这种普遍的热情洋溢的举动还不能说明一切,傍晚时分,大街上有一些走在朗贝尔身边的人就常常以冷静沉着的姿态来掩盖他们更微妙的幸福感。原来,许多成双成对的人,不少举家出行的人看上去都只不过正在安详地散步。实际上,其中大多数的人都在对他们受过痛苦的地方进行充满温情的朝拜。他们是在向新来乍到的人介绍鼠疫明明暗暗的正貌和它留下的肆虐历史的遗迹。在有些情况下,人们装作向导,或见多识广的人,或鼠疫的见证人,对别人大谈当时的险情,却从不提人们的恐惧。这样的乐趣当然没有害处。但也有另外的情况,那时,参观的路线更激动人心,一个情人沉浸在甜蜜而忧心的回忆里时,可能会对他的伴侣说:“当时就在这个地方,我好想和你睡觉呀,你却不在我身边。”这类情意缠绵的参观者很容易认出来:一路上,他们在喧闹的人群里总有自己的小天地,在小天地里喁喁私语,互吐衷情。他们比十字路口的乐队更生动地体现了真正的解放。那一对对心醉神迷的男女紧紧依偎在一起,话虽不多,却以他们得意扬扬、唯我独乐的神情在一片喧闹声中表明,鼠疫已经结束,恐怖时期已一去不复返了。他们不顾明显的事实,若无其事地否认我们曾在这样疯狂的世界生活过:在那里,人被屠杀就像打死苍蝇一样天天发生;他们还否认我们经受过绝对意义上的野蛮行径和有预谋的疯狂行为的摧残,否认我们曾受到监禁并由此而目睹昔日的传统受到肆无忌惮的摧毁,否认我们闻到过使所有尚未被杀的人目瞪口呆的死人气味;他们最后还否认我们曾是被吓呆了的百姓:我们当中每天都有一部分人被成堆地扔进焚尸炉,烧成浓浓的黑烟,而另一部分人则背着无能为力和恐怖的枷锁等着厄运到来。

总之,以上的情景是里厄大夫亲眼看见的,他在傍晚独自上路后,正在钟声、炮声、乐曲声和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设法到达近郊区。他还在继续行医,病人是没有假日的。沐浴在纯净霞光里的城市,处处都能闻到昔日熟悉的烤肉和茴香酒的香味。在他周围到处都有仰天欢笑的人。男男女女,搂搂抱抱,面色绯红,欲火中烧。不错,鼠疫连同恐怖都结束了,那些紧缠在一起的手臂说明,在深层意义上,鼠疫本来就意味着流放和分离。


堕落(1956年)

【我的点评】
我也喜欢这样做,有种放松地感觉。


【原文】
我很喜欢趁着刺柏子酒的酒酣,在夜色中漫步,走遍城中大街小巷。我成夜成夜地漫游,徜徉于梦境,或者无休无止地自言自语,就像今晚一样,是的。我担心有点儿把您搅糊涂了。谢谢您保持礼貌。不过我已说过了头。只要一张嘴,字句就从我口里不断流出。何况这个国家赋予我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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