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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缕绵邈的深情

唐宣宗大中五年(851年),已经三十九岁、羁旅半生的李商隐应柳仲郢征召,前往东川(治梓州,今四川三台县)任节度书记。去往蜀地的途中,他路经大散关,正好碰到大雪天气。北风呼啸,寒气袭人,雪花飘飞,前路茫茫,诗人面临的,是处境的孤孑,是远行的艰难,是无奈的飘零。就在那时,一缕泛着温情和悲酸的相思,随着恶劣的环境投影到他的心里,让他站在漫天皆白的空旷中感到人生最深彻的寒意: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为了谋生,也为了那像红线一般贯穿一生的功名之念、君国之思,他不得不踏上了遥远的征程,隆冬时节,雪厚三尺,寒冷彻骨,而与以往不同的却在于,再也没有人给他寄来避寒的衣服了——没有了妻子,也就等于没有了家;而自己就在那样的雪夜里,分明还梦到妻子的容颜,她一如既往地在鸳机上刺绣,就那么温婉、那么亲厚地给自己裁制着寒衣。冰天雪地的浩瀚冷寂与梦寐中的片刻温馨构成强烈的对比,宛然只要有那么一寸沉淀在岁月中的温暖存在,便可以躲避所有的风雪,可“回梦”毕竟是回想中的梦,是回头望着来路的梦,一旦清醒过来,面对的,毫无疑问将是最悲切的怆痛。

李商隐的妻子,是这年夏秋季节去世的。这个女子,我们只能从李商隐诗歌里的只言片语中想见她的温柔静淑,相比而言,她的父亲王茂元,则作为显赫的一方重臣而名载史册。
  王茂元在岭南任上广敛财富,并用之结交权贵,被调任为泾原节度使。而就在此时,李商隐一直依附的令狐楚去世了,他不得不另谋出路,进入王茂元的幕府。王茂元非常欣赏器重这个二十六岁的年青人,李商隐得以出入于王家参加宴饮,王茂元则是“忘名器于贵贱,去形迹于尊卑。每有论次,必蒙褒称”,爱其才,赏识他的思想和言论,不把他当作一般人看待。最终,将女儿嫁给了他。

正是与王氏的婚姻,让李商隐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令狐楚包括推荐他得以考中进士的令狐楚之子令狐綯属于当时的牛党,而王茂元则属于李党,李商隐转依于他的门下,这就触犯了朋党的戒律,被视作是“背恩”,而招致令狐綯和牛党中一些人的忌恨。从此,李商隐生存于党争的夹缝之中,无论如何挣扎,都难以摆脱。纵然他自负才华,对政治满怀热情,积极进取,却一再饱受打击,匡国无分,夙心难期,最后抱着满腔的悲愤,于四十六岁离世而去。
他曾经把一生的遭际归结于朋党的倾轧,许多的诗篇都以发泄对这种情况的不满为主旨,但却几乎看不到他对婚姻选择的任何懊悔。从相关的诗作中,我们看到的,还是他对妻子的发自内心的爱。这种感情的流露,在妻子活着的时候并不明显,而一朝妻子去世,它便不可遏制地迸发出来,再加上李商隐特有的那种绵密婉丽、精工细致的镂刻,就显得格外动人心魄。

妻子去世后不久,妻子的兄弟王十二和连襟韩瞻请他饮酒,李商隐写了首悼亡性质的诗予以拒绝。在这首诗中,对离世的妻子表现出刻骨的思念之情。他说,他真的无心赴宴,在他的眼里,只有重帘不卷、尘埃满床的凄凉景象,而这种景象触发的,正是他睹物思妻的情怀。妻子去世后,留下的两个孩子都还幼小,幼女娇男,无人看顾,而他又正好患病,面对西风长夜,备感伤痛。一方面是对妻子的怀念,一方面是对孩子的悲悯,一方面是对身世的自怜,情调之悲酸,令人不忍卒读。
洛阳坊崇让宅是李商隐岳父王茂元的别墅,李商隐和妻子曾经在这里居住过。妻子离世几年后,李商隐得以故地重游。那是一个正月,当他来到故宅时,已看不到当年的雅丽洁净,宅门紧锁,重重关闭,绿苔丛生,凄凉冷落中,那回廊显得格外幽深,那楼阁显得格外高迥,晚风吹起,月亮生晕,天气尚寒,花犹未开,诗人回想往事,伤感不已,唯有独自徘徊而已。等到夜深,蝙蝠翻飞于帘幕,老鼠穿越于窗户,扯起的,是他忧伤难明的思绪,无边的恍惚中,亡妻施施而来,并肩对语,就连那话语也带着芳香,仿佛让他又听到《起夜来》的歌声。境界迷离,情致缠绵,让人一咏而三叹之。

还是在崇让宅,不过却是在一个七月之末。那晚的露水很淡很薄,就像霜霰一般散在池面上,一阵晚风吹过,吹得竹子萧萧作响,那情境,勾起了作者无尽的悲伤。他由衷地感觉到,浮生多的,就是离散,不是么?就连红蕖也常自离披啊。亡妻,只在偶然在梦里一见,而妻子离去后的自己,却是生涯寥落,心愿难成,借酒来空自悲悼了。既然前途不可期许,也许只有长往空山,坐对松雪了。与许多的悼亡诗一样,李商隐总是把对妻子的深切怀念和对自己的境遇不堪恰切地结合起来,是在悼念妻子,也是在自伤自世,而所有的眼中的景物,则被附着了一层浓重的悲伤,透过字里行间,让人宛然看到他怅然低徊的形象。而不同之处则在于,李商隐的悼亡,一如他其他的作品,更为绵密,更为精细,一往情深,曲折往复,更具感人的力量。
后人根据相关记载和诗歌内容,对李商隐的感情生活多有猜测,但不论怎样,他与妻子还是伉俪情深的。他们于开成三年(838年)成婚,王氏于大中五年(851年)去世,两人共同生活只有13年。妻子去世后不久,李商隐再一次抱着抑郁的心情开始了江湖奔波,而那个温柔的影子,则伴着他走过了“忽忽不乐”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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