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千寻一
考诸史籍，“尤物”一词最早出现在《左传·昭公二十八年》中。原文如下:
初，叔向欲娶于申公巫臣氏，其母欲娶其党。叔向曰:“吾母多而庶鲜，吾惩舅氏矣。”
其母曰：“子灵之妻杀三夫，一君，一子，而亡一国、两卿矣。可无惩乎？吾闻之：‘甚美必有甚恶，’是郑穆少妃姚子之子，子貉之妹也。子貉早死，无后，而天钟美于是，将必以是大有败也。昔有仍氏生女，鬒黑而甚美，光可以鉴，名曰玄妻。乐正后夔取之，生伯封，实有豕心，贪婪无餍，忿类无期，谓之封豕。有穷后羿灭之，夔是以不祀。且三代之亡，共子之废，皆是物也。女何以为哉？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义，则必有祸。”
叔向惧，不敢取。平公强使取之，生伯石。伯石始生，子容之母走谒诸姑，曰：“长叔姒生男。”姑视之，及堂，闻其声而还，曰：“是豺狼之声也。狼子野心，非是，莫丧羊舌氏矣。”遂弗视。
叔向（羊舌氏，名肸,春秋后期晋国贤臣,据说是杨氏的祖先），他成年之时，想娶申公巫臣和夏姬的女儿做妻子，他的母亲要他娶她的亲族。叔向说：我的母亲多（大概是指叔向母亲的姐妹多吧），但是，庶兄弟少（指叔向母亲的姐妹生儿子较少），这说明了我的舅家女儿不大会生儿子，我应当引以为鉴，不可娶我舅家女儿。（这只是表面原因，真相可能是因为舅家的女儿不太好看吧。）
叔向的母亲就说：巫臣（又称屈巫，申氏，字子灵，原为楚国大夫）的妻子夏姬太美丽了，曾经导致三个丈夫、一个国君、一个儿子死了，使一个国家灭亡，两个卿逃亡，她的这种个人经历，我们能够不引以为鉴吗？我听人们说，正面很美丽的事物，必然也有很丑恶的反面。那个夏姬，是郑穆公少妃姚子的女儿，子貉的妹妹。子貉死得早，没有后代。上天把美丽集中在子貉妹妹身上，夏姬也就必然地要用她的美丽大大地败坏了与她相关的事情。
叔向之母引证举例：从前，属于少昊后裔的有仍氏生了一个女儿，头发稠密乌黑，长得非常美丽，那头发的光泽可以照见人影，人们就叫她：玄妻。乐官中的正职长官后夔娶了玄妻，生下伯封。伯封这人的心地和猪一样，贪婪得不知满足，在暴躁乖戾方面也没有限度，人们都把他叫作：大猪。有穷氏后羿灭了伯封，后夔因此而不能得到后代的祭祀。并且，夏、商、周三代的被灭亡，晋国的公子申生因为其父晋献公宠爱美女骊姬而被废，这些都是由于贪图美色而引起的祸害。儿子，你干什么娶夏姬的女儿呢？有了特别美丽的女人，就完全可以使人被美女改变性情与心志。如果不是极有道德正义的人去娶美女，必然就会产生祸害。（由此可以推知，夏姬的女儿，应当也很漂亮。）
叔向为之害怕，不敢娶申公巫臣的女儿了。但后来还是在平公的强力推动下娶了巫臣氏。婚后，巫臣氏生了一个儿子叫伯石（即羊舌食我），叔向的母亲都不愿意去看一看，因为她听到了这个孩子的声音像财狼之声，就认为孩子长大后将要败坏羊舌氏这个家族。
二
《左传》的这段记述很生动。叔向的母亲自己不太漂亮，而且对美女好像有天然的仇恨，她的老公有一个侧室（或者叫妾），因为长得太漂亮了，她就以正妻的身份禁止其待寝，后经人求情，才同意。故事神奇的地方是：叔向的母亲简直像会预言的女巫一样可怕，因为叔向的儿子的确导致了羊舌氏的衰败。据后面的史料记载，叔向死后，羊舌食我因为参加某个动乱的确被灭了族。
叔向是晋国的贤臣，他娶了美貌的妻子，没有危害到他，反而危害到他的儿子。这大概就是“不妖其身，必妖于人”吧？以现代法治眼光来看，把羊舌食我被灭族的责任推到他美女妈妈身上，真是匪易所思。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撰写《左传》的史官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叔向家里面，或者其母亲的旁边，还有做历史记录的书记员？
再说尤物这个词语的使用。一般词语的使用，都具一定的语境和“相对”的词语，比如“天地不仁，以万物对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中，“天地与万物”相对，“圣人与百姓”相对。对于天地（或者其代表，叫作上帝）而言，土石花木，飞禽走兽都可叫物。但是，如果一个人把另外一个人叫作尤物，看似表扬，其实有隐隐的贬义在焉。因为他把自己看得像上帝一样具有智知和道德上的优越感了。细读叔向母子的对话，叔向之母智知和道德上的优越感很强烈。
问题是：这种优越感是怎么产生的呢？
作者
唐唐7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