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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之的山林

山势崔嵬,群峰起伏,林涛哄响,天籁齐鸣。湘西草堂外,夕阳残照,落叶萧萧,几只鸟儿背着彤红的阳光鸣叫着飞向苍茫的楚天。眼看一场风雨即将来临。
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青衣布鞋,循着山路迤逦而来。他的头顶,松柏仍是一片苍翠,而那苍翠之中夹杂着几树枫叶,在黄昏时分更显鲜艳;他的脚下,是积得几可没膝的枯叶,风吹来,沙沙作响。就在此时,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几声凄清的猿鸣,应和着流水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山谷中。
老人或者已经见惯了这种景致,更可能是他正沉浸在对一个深奥的人生、社会、历史问题的思索之中,对于这一切却是浑不在意,只是随性地走着。这条路,他已走过无数遍,虽然现在的他步履已失去了以往的矫健,但一步一步迈出去,却有着自然的韵律,就如同一首诗的节奏,一行字的章法。秋风带着丝丝凉意,吹在他的身上,吹动了他的衣襟,吹拂着他在那个时代显得装扮极为另类的白发,却吹不弯他的身子。寒风侵袭,他没有丝毫瑟缩之意,仍然挺着坚硬的背,缓缓地走近草堂的柴门。
山里的夜色到来的往往较早,很快已是一片漆黑,只有外面风雨声以铁骑奔流的难挡之势呼啸而起,那声音如龙吟,如虎啸,在草堂周围恣肆汪洋。简单地饮食后,他走到书斋,伸出枯瘦的手,拿过油灯,用火石点亮,然后持着昏暗的油灯坐在几案前,磨磨砚台,濡濡笔管,开始写作。如墨的黑夜中,风雨如磐,一灯如豆,摇曳在清冷的书斋之中,摇曳在群山的遮蔽之下,摇曳在时代的洪波浊流之间。而那落在纸张上的文字,却在它的照耀下,闪烁着烨烨光华。

王夫之,在走过他的青春岁月、走过他的颠沛流离、走过他的横眉傲骨的时期之后,隐居在衡山脚下,湘水西岸,以如炬的目光,济世的胸怀,卓敢的行动,开始了他的著述生涯。从此,世间少了一个为国难家恨而奔走的志士,多了一个深邃玄奥的哲人;少了一个四处呼喊而应者寥寥的士大夫,多了一个沉郁顿挫的诗人。他虽然昼伏夜出于山林之间,但却改写了中国历史上隐者的一贯历史——不再孤标傲世,而是经世济用;不再悠然闲适,而是满怀忧患;不再坐看云起,而是洞烛苍生。晚明乃至于清初,衡阳一带,因为他的存在,山间的月色显得格外明亮,而王夫之,就是撑起那轮明月的精魂。
这是一个孝顺的人,以出人意料的举动表现出他的敬孝之心。明末张献忠为乱,攻陷衡州后,王夫之藏匿到了衡山之中。张献忠部下抓住他的父亲作为人质。此时此刻,王夫之做出了一番令人惊讶不已的举动。这个后来以思想闻名于世的年青人,在百般的思量之后,找到了一种感化乱军、救赎父亲的方法。他毅然地用刀遍刺身体,然后让人抬着鲜血淋漓、气息奄奄的他去见乱军。乱军无非是要钱,看到他为了父亲居然成为这种样子,也许是受到了感动,也许是看到了威胁的无用,最终放这父子俩一起归家。在那个知识阶层显得越来越孱弱、越来越胆怯的时代,王夫之以凛然不惧的姿态救回父亲,彰显了不凡的气概。

这是一个忠诚的人。李自成攻克北京,崇祯皇帝自缢于煤山。王夫之听到这个信息后,几天不吃饭,写下了《悲愤诗》一百韵。从他后来的一系列著作中,我们可以鲜明地看到,他的忠贞并不是单纯地忠于崇祯皇帝,也并不是单纯地忠于明王朝。他的内心,更多牵系的,是一种文化。起义军占领北京以前,早已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这一点王夫之不是不知道,但他并不特别忧虑,作为一个有着远见卓识的人,他早已明了治乱的道理,然而他却担心这种来自下层的冲击,使传承几千年的文化传统沦丧,而这种沦丧则会使一个民族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与他同时代的顾炎武提出了“亡国”与“亡天下”的理论,王夫之同样怀着相似的忧愤:他的忧患正在于怕“亡天下”的不幸降临于那个时代。所以,他的悲痛,他的哭泣,都源于一份站在时代前列的知识分子的担当。
基于此,王夫之扮演了另一个角色,成为一个有担负精神的人。有担负精神的人,往往不会拘于一时的利害,而会着眼于遥远的未来;往往不会限于一时的俗见,而能穿透时代的迷雾。清顺治三年的时候,清兵开始南下,进而进逼两湖。王夫之深深地意识到,这场变局将会为这个国家和民族带来深远的影响,在他,民族之见肯定是有的,但更多的,则是对传统文化即将遭受到灭顶之灾的担忧。逐水草而居,顶毡庐而息,靠马匹驰骋,茹毛饮血,不懂王化,杀戮成性,以武力跃马中原,这样的一个民族倘若征服了汉民族,那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变革,而这场变革势必将他深懂的“道”、坚守的“义”毁于一旦。他对现实的局面认识是极为清楚的:以正统自居的南明王朝视农民军为最大的敌人,大敌当前而朝廷中的各色人等却唯利是图、勾心斗角、不顾大局。为此,他以超人的见解,摒弃一般人的狭隘,只身赴湘阴上书当时南明的监军、湖北巡抚章旷,提出调和南北督军矛盾、联合军民共同抗清的建议。

这更是一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人。儒家思想里最为崇高、最为有价值的部分,早已被他完全掌握,这种精神就渗透在他的血液里,成为他的自觉。为此,他可以不惜生命,可以不顾生死。顺治五年,当他看到所有的劝谏都沦为泡影的时候,当他看到那些本来他寄于希望的官员和军队都指望不上的时候,他自己以渺小的个人,纠合了一支弱小的队伍,开始了最后的然而却是极富悲壮的努力。他与管嗣裘、僧性翰等同志,在家乡衡山组织武装开展了“以卵击石”般的抗清斗争,结局自然是英勇的失败。他的这种失败,令我往往想起文天祥,那是一种早就预料到的失败,而支撑着他们的,同样都是一种责任感驱使下的勉力而行。这种行为,在别人,在敌人,甚至在历史,都似乎是“可笑”的,而在己,却是一种无愧天地的告慰,一种问心可安的大作为,一种笑傲宇宙的精神释放。
同时,王夫之又是一个勇于出头的人。每次看到他留下来的形象,你都很难想象这个看上去瘦小的人却有着那样的胆略和勇气。想来想去,应该还是他内在的浩然之气,那种浩气就散布在天地间,“杂然赋流形”,唯有真正的杰士、义士、勇士才能获得。抗清斗争失败之后,王夫之被迫逃离,投奔了当时的南明政权。然而,令他极为痛心的事情又接着发生了:大敌当前,国家败亡,整个形势危如累卵,而这个苟延残喘的小朝廷却仍然陷入党争不能自拔。众多的短见自私之人,只为个人利益,排斥异己,大肆内讧,搞得乌烟瘴气。我们从王夫之“勿使再中奸毒,重辱国而灰天下之心”的劝谏中就可以看出他内心深深的忧患。也唯有他这样的人,眼光是远大的,见识是超卓的,他深刻地认识到,国家局面如斯,本来这种不应该有的内斗就负有很大的责任,而天下百姓的忍耐是有限的,经不过太多的折腾,否则,就会最终逼使他们走向绝望。而结果,却是不但遭受到永历帝的指责,而且更被小人陷害。一方面是国势日颓,另一方面是自身无力,王夫之愤然之下,至于咯血。

在变节之士层出不穷的情况下,在那个风雨如晦的时代,王夫之最大可能地保有了自己的节操。顺治八年,看到国家沦丧,恢复无望,他黯然地回到了原籍。那个时候,是否剃发,已不单关乎道义,关乎民族,而直接涉及到生死。面对这个原则性的问题,王夫之毫不退让。他誓不剃发,再加上此前的一系列作为,自然是不容于当局。面对险恶的形势,他只有四处逃亡,辗转流离。为了逃避清兵的搜捕,甚至不惜自辱其身,变姓名为瑶人。清康熙三年,在政治局面极为危殆的情况下,他写成了《永历实录》一书,记述永历政权的兴衰。而在他生活的外界,却已是“避席畏闻文字狱”了。康熙十七年,吴三桂在衡州称帝,他的党徒强迫王夫之写《劝进表》,被王夫之严辞拒绝。事后,他逃到深山,写了一篇《祓禊赋》,对吴三桂这个两面三刀的人表示了极大的蔑视。从此,他定居于衡阳金兰乡高节里,先住茱萸塘败叶庐,继而修筑观生居,又在湘水西岸修建湘西草堂。这中间的生活,注定是贫穷的,是孤寒的,但他丝毫不以为意,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著书立说上。即便如此,他也有着与俗人不同的耿介。他只是一味地研究著述,没有想着马上将自己的著作发表于当世。所以,康熙二十八年,衡州知府受湖南巡抚之命,带着粮米和钱币去见他,请他就穿着“野服”,坐着小船去见巡抚,并且索要他的著作刊行于世时,王夫之却拒绝了。对于他,应该是抱着这样的情怀:思考的人生问题,探究的文化问题,已经被那支如椽大笔写出来了,写出来,就是无中生有,就会留存于天地之间,是否刊行,不在自己考虑之列。这完全是一个大思想家从容淡定、大道不器的作为。
  

  康熙三十一年(1692),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的王夫之病逝,享年74岁。而他的思想,却已越过那个时代,烛照于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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