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巢的目标

唐末的农民起义军领袖黄巢一共留下了三首半诗。其中有一首《自题像》，据说是他失败出家为僧后作的，原诗是这样的：“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出家事情本就属莫须有，留诗传世的可信度自然是不高的。
　　那么确定出自他手里的就只有两首半了。其中一首半据南宋张端义《贵耳集》卷下云：“黄巢五岁侍翁，父为菊花连句，翁思索未至，巢随口应曰：‘堪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赫黄衣。’巢父怪，欲击巢。乃翁曰：‘孙能诗，但未知轻重，可令再赋一篇。’巢应之曰：‘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这一完整的绝句即是《题菊花》。这首诗的意蕴颇深：一联表现了对菊花所处时令的不满，为它孤苦身世鸣不平。二联则表现了超卓的志向。这怎么看也不是五岁的孩子能写出来的。后人之所以如此附会，甚至于将他祖父（“未知轻重”）父亲（“欲击巢”）的态度写得如此鲜明，大概是想证明给人看：“你看，这个小子从小就不是个好东西，属于脑袋后面长反骨的那一类。“青帝”？那是一般人能做的吗？所以按常理推论， 此诗作于早期而非幼年，应该是可信的。

黄巢似乎对菊花情有独钟，以我这小人之心度之，这或多或少与菊花的颜色有关，那半首里的“赫黄衣”就是明证，黄色在古代那是帝王的颜色，只要想一想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时的那副矫情，就不难明白身上披黄的意义了。在黄巢那首有名的《不第后赋菊》里，他更是旗帜鲜明地提出了“黄金甲”的概念：“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从题目上看，这是他落第后的作品，其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内心的不平与愤懑。与前一首相比，这首不再强调要给它换个季节，而是表现了一种灭绝一切、傲视一切的姿态。前一联中的一个“杀” 字，可以说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有点金刚怒目、凶相毕露的味道；后联则更值得玩味，十年寒窗，一朝落第，“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理想幻灭，带来的是内心深深的失落。后来自诩为有革命精神的人将它说成是对统治阶级的失望，对社会不平等的愤恨，那是拔高了的。其实这次落第更多的是意味着他将与朝思暮想的社会高层擦肩而过，他本就不太安分的心升上来强烈的不平，这对于一般人是可以理解的，但我总觉得这多少还有点农民式的报复心理在里面。倘若他这次能及第，那肯定是不会起事造反的；可是金榜题名的人很多，惟独没有自己，看着那些人披红挂绿，走马夸街，春风得意，说不定还会接到哪个绣楼上掉下来的小姐的绣球，而自己却一无所获，只有穿一袭青布长衫，灰头土脸地低着头步出京城的份，那心中的嫉妒与落寞可想而知。长安虽好，不是他黄巢的天下，这口气如何忍得下？于是，后一种心理就属于正常反应了。哼，你们先别得意得太早，等我有一天血洗长安的时候，到时看你们还得瑟什么。我想这次落第应该是黄巢内心的转折点。
　　

再回头说前面那首诗，估计离这首也不会太远，那时可能已意识到自己参加科举的最终结局，但还抱着点希望。所以意思相对较隐晦。那句“他年我若为青帝”，分析家都认为表现了他的雄心壮志，这诚然不错，但除此而外，总让人觉得与阿Q的思想如出一辙，阿Q的革命目的不就是“要什么有什么”吗？他梦想的不就是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和娶个老婆吗？黄巢的志向当然比他大得多，要让菊花开到春季，但出发点还是相同的。等到有一天，我“要什么有什么”，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时候，让菊花开到春天，不就是一句话吗？武则天不是一怒就将牡丹扫地出门，滚到洛阳去了吗？李国文曾说过，中国的所有的事情都坏在农民意识上，这话确实是不错的。
　　从黄巢绕了中国大半个圈子，却不留根据地这一点上来看，我估计他开始的目标也是很单纯的，那就是直捣长安，让它“满城尽带黄金甲”；让他快意恩仇，让他一洗当年落第的耻辱。理解了这些，也就可以理解他在长安城里的所作所为了。四品官以下，仍用唐朝的旧官僚，那可能也有当年与他同时参加科举考试的人在里面，看，你们有什么了不起？这官当与不当，官大还是官小，甚至于让你活着还是死去，还不都是我说了算？那时的黄巢坐在高高的庙堂上，看着那些当年高昂的头颅一个个顶礼膜拜，叩头如捣蒜，一定是志得意满的，说不定会长嘘了一口气，仰天打了个哈哈。
　　

但还有不识时务来戳他老人家的伤疤的。据史载，他的手下有个叫尚让的家伙，就为一首政治讽刺诗，大开杀戒，把长安城3000多儒生砍了头。尚让本是老粗，投奔黄巢转战南北，封平唐大将军，大齐政权建立后又官居太尉兼中书令。一天，尚书省官衙南门上突然冒出一首诗，其中有“邑号尽封元谅母，郡君变作士作妻”、“扶犁黑手翻持笏，食肉朱唇却吃虀”等句，诗的意思，无非 说黄巢进城后，长安贵贱颠倒，讽刺当权者是一伙黑手粗皮的泥腿子，这无疑又戳到了这个内心深深自卑的人的痛处。于是尚让来请示他的时候，他脸胀青紫、心跳加剧——啊？居然到今天了还把我视为另类！好，让你狂，让你傲！于是一声令下，缉拿作案者，结果自然是未获，于是让满城知识分子做了冤魂，“满城尽带黄金甲”了。杀完了，心里还犯嘀咕，看来，还有人表面上称臣，内心并不服啊，那就继续杀，杀杀，杀杀杀。“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韦庄的这些诗句形象地反映了这一历史事实。
　　我在此当然没有因几首诗而全面否定黄巢起义的想法。不是有人写过吗？“莫言马上得天下，自古英雄皆解诗。”闲来无事，通过这些“英雄”们的诗来解读他们内心的情结，虽属于乱弹，倒也不失为一件有意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