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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州的白塔

后来的后来,我还是没有看到那座挺立在沈从文笔下的白塔。但它却时刻出现在我的田园牧歌式的梦景中。往往在那时,它就那么高踞在一座山尖上,沐着晚霞,以引领长牢的姿态,静静地凝望着远方,背上披着夕阳红色的余晖的雁阵,就从它的头顶飞向遥远的楚天。伴随着它的坚守和孤寂的,是山下那道薄薄的溪水,而秀秀倚在船边做过青春的绮梦的那个渡口边,鹅卵石正慵懒地埋藏在一只鸭子的翅尖之下。

再后来的后来,偶尔一次,我从兰州北滨河中路走过。那时正是正午,亮亮的阳光穿透兰州上空那特有的灰霾洒下来,晃得我生出一种醉酒般的微醺。身边的黄河,一如既往地缓缓流淌着,就带着那种几千年来“俟河之清,人寿几何”的宿命般的姿态,既不冷漠,也不热情,像被儒家的中庸思想熏陶得通达了一般,从我的视界中无声地流过。而另一边,那俯望着黄河的,不就是白塔山吗?它上面的那座塔,抹了白灰的,刷了白浆的,不就是白塔吗?我停下脚步,充满惶惑地斜瞥了一眼已被茂密的植物遮挡住了视线的那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山峦,忽然感到嗒然若失——不知什么时候,我犯了一般读者常犯的毛病,我把自己熟悉的场景,挪移到湘西去了。那一天,沈从文做了个梦,梦到了他记忆中的人情之常,而我又在他的梦的边缘做了个梦,梦到了沉淀在岁月深处的那份青涩,那份企求,那份彷徨,那份美好。而所有的一切,当有一天以黑白照片的形式出现在回首相望中时,却仅仅出现了一个名词,那就是珍存。在那一刻,独自走在那条路上的我,忽然生出一种“曾经沧海千重浪,又过黄河一道桥”的庆幸与沧桑。

我的第一次登上白塔山,还是在二十多年前上大学的时候。那时候,我对它一无所知。既不知道它的历史渊源,也不知道它的镇山之宝;既不知道它的海拔与地位,也不知道它的文化与传承。在我的眼中,它就是一座西北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山。黄白的土质,疏松的泥土,瘦俏的灌木,曲折的山路。在告别了曾经辉煌的过去,还没有迎来再度兴盛的未来的那一年,它显得有点落拓,有点枯寂。没有什么人会来探访它,它也就懒得梳妆打扮。丛林中到处堆着些枯枝败叶,连正在疯狂地成长的草也掩埋不了的;石阶也无人整修,显得有些残破。慢慢地前行,会偶尔碰到一些艳艳的花,被阳光蒸发净了水分的,像青春时期遭遇爱情失意的女子。唯一令人感到爽心的,当是那份兰州其他地方难以一见的清幽——被丛林和鸟鸣营造出来的。我自小生长在河西走廊,那儿虽然日日可以看到祁连山,却离得很远。所以,登白塔山,对于我,就有了一定的象征意义——它是我人生历程中第一次登一座山,一座远比我想象中的要低矮和枯瘦的山。可就在那种情形之下,白塔山还是引领着我想到了天城山,那座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中有着茂密的树、清冽的甘泉、浓郁的秋色、袅袅的炊烟的天城山。而后来,我曾经登过许多更像天城山的山,却奇怪地再也没有出现过类似的联想。

就在那样的行走中,我看到了一个殿,香火寂寥的那种;看到了一个寺,墙壁剥落的那种;看到了一个亭,秀雅挺拔的那种。甚至我还看到一对恋人在墙与树之间的小径上的拥抱,他们看到我,受惊似地分开来,羞愧得低下头揉捏着衣角。而最终,我还是看到了那座塔,白色的塔,兰州的白塔。

白塔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皓白,带着一点风沙常常拂拭的微黄。它有着一块敦实的圆形的基座,高达近二十米,数了数,有七级,那伸向天空的顶部,却是泛着绿色的。刚开始,我怀疑是哪棵高大的树把它的枝条多情地伸过去了,可仔细看,却又没有那样的树,那就是它的原色了。一座白色的塔,偏偏冠以绿色顶,让我觉得很是奇怪。还没有用心揣摩这中间的深意,忽然听到一阵清脆的声音带着舒缓的节奏响起,那么缥缈,那么空灵,如鸣佩环,简直把燠热的空气都润泽得明净了,清爽了。寻找声音的来处,宛然是角檐的铜马发出来的。能传出珠玉之声的白塔,在我的眼里,瞬间变得柔软起来,像柳宗元的散文一般。

站在白塔山上,就可以向南俯瞰兰州市容了。那时的兰州,显得繁华而暧昧,兴盛而杂乱。而平缓地流淌的黄河,则消泯着那些浮世的烟尘。“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这是小杜的诗,客观的描写中透着点看破世相的沉郁。我长久地伫望着黄河,脑海中蓦然闪过一点火花,关于这个城市的,关于这道水流的,关于未来生活的,却在明亮的阳光下混作一团,缠夹不清。直到多年以后,在南方的一个雨夜里,我从一道幽暗的门洞里经过的时候,看到闪烁在暗夜深处的一星灯光,我才怀揣着一阵莫名的悸动,想起那一年携带着粗陋的青春的我在那座白塔旁碰触到了一个怎样的命题,并且在当头棒喝般的悟道中为它找到了一个答案:江河的流动,就是江河自身,就像生活,就是生活本身,只有充分地活着,才能活得比属于你的时间更长。

我已经忘记了是大学几年级的时候,受学校的组织,在一个初夏,我们在白塔山西北方向种植过树。后来,我每次从那座山下走过,都会回头寻找我们亲手种植的树,并且毫无疑问的,那一个个美丽健康的同学的面容,都依次在我的眼前浮现。但我再也没有登过那座山,再也没有亲近过那座塔。

就那样,我每次都缓缓地从那座山下经过,就像我身边的那条著名的河流。我知道,那时的我们,属于因为热爱生命而搜集知识的一个群体,而今天的我们,则成为了抛弃知识去获取生活的一个群体。而总有一天,我们会以成熟的智慧,回到更为完全的生命中去。我知道,那些留着我们青春印记的“白塔”,会永远地存在,因为我们曾经把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向往、忧伤、光荣和梦想作用于它,于是,它在我们走过它的身边的一刻,成为了我们人格的一部分。它会随着我们的成长而成长,也会随着我们的变化而变化。依据那种被外物同化的大小,我们成为了或贫乏、或丰富的人。

在回望那座白塔的深广的沉默中,我想起了泰戈尔的话:

无限在有限的额头上留下了它的吻痕。

它们必须以它们的死亡去显现那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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