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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坟》书摘

作者:鲁迅

一、未有天才之前
天才并不是自生自长在深林荒野里的怪物,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产生,长育出来的,所以没有这种民众,就没有天才。
幼稚对于老成,有如孩子对于老人,决没有什么耻辱;作品也一样,起初幼稚,不算耻辱的。
二、论雷峰塔的倒掉
和尚本应该只管自己念经。白蛇自迷许仙,许仙自娶妖怪,和别人有什么相干呢?他偏要放下经卷,横来招是搬非,大约是怀着嫉妒罢,——那简直是一定的。
三、灯下漫笔
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
“时日曷丧,余及汝皆亡!”愤言而已,决心实行的不多见。实际上大概是群盗如麻,纷乱至极之后,就有一个较强,或较聪明,或较狡猾,或是外族的人物出来,较有秩序地收拾了天下。
总而言之,复古的,避难的,无智愚贤不肖,似乎都已神往于三百年前的太平盛世,就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了。
外国人中,不知道而赞颂者,是可恕的;占了高位,养尊处优,因此受了蛊惑,昧却灵性而赞颂者,也还可恕的。可是还有两种,其一是以中国人为劣种,只配悉照原来模样,因而故意称赞中国的旧物。其一是愿世间人各不相同以增自己旅行的兴趣,到中国看辫子,到日本看木屐,到高丽看笠子,倘若服饰一样,便索然无味了,因而来反对亚洲的欧化。
因为古代传来而至今还在的许多差别,使人们各各分离,遂不能再感到别人的痛苦;并且因为自己各有奴使别人,吃掉别人的希望,便也就忘却自己同有被奴使被吃掉的将来。于是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宴,即有从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更不消说女人和小儿。
四、论“他妈的!”
有时,也或加暴力于所谓“他妈的”的生命上,但大概是乘机,而不是造运会,所以无论如何,也还是卑劣的事。
中国人至今还有无数“等”,还是依赖门第,还是倚仗祖宗。倘不改造,即永远有无声的或有声的“国骂”。就是“他妈的”,围绕在上下和四旁,而且这还须在太平的时候。
五、论睁了眼看
因为凡事总要“团圆”,正无须我们焦躁;放心喝茶,睡觉大吉。
中国的文人也一样,万事闭眼睛,聊以自欺,而且欺人,那方法是:瞒和骗。
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
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出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这是互为因果的,正如油麻从芝麻榨出,但以浸芝麻,就使它更油。倘以油为上,就不必说;否则,当参入别的东西,或水或硷去。
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艺术来,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至至于已经自己不觉得。
世界日日改变,我们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的时候早到了;早就应该有一片崭新的文场,早就应该有几个凶猛的闯将!
没有冲破一切传统思想和手法的闯将,中国是不会有真的新文艺的。
六、从胡须说到牙齿
文人墨客大概是感性太锐敏了之故罢,向来就很娇气,什么也给他说不得,见不得,听不得,想不得。
虽然有人数我为“无病呻吟”党之一,但我以为自家有病自家知,旁人大概是不很能明白底细的。倘没有病,无法可医。
七、科学史教篇
盖科学者,以其知识,历探自然见象之深微,久而得效,改革遂及于社会,继复流衍,来溅远东,浸及震旦,而洪流所向,则尚浩荡而未有止也。
故科学者,必常恬淡,常谦逊,有理想,有圣觉,一切无有,而能贻业绩于后世者,未之有闻。
盖事业者,成以手,亦赖乎心者也。
八、摩罗诗力说
人有读古国文化史者,循代而下,至于卷末,必欺以有所觉,如脱春温而入于秋肃,勾萌绝朕,枯槁在前,吾无以名,姑谓之萧条而止。
文明如华,蛮野如蕾,文明如实,蛮野如华,上征在是,希望亦在是。
诗人绝迹,事若甚微,而萧条之感,辄以来袭。意者欲扬宗邦之真大,首在审己,亦必知人,比较既周,爰生自觉。自觉之声发,每响必中于人心,清晰昭明,不同凡响。
平和为物,不见于人间。其强谓之平和者,不过战事方已或未始之时,外状若宁,暗流仍伏,时劫一会,动作始矣。故观之天然,则和风拂林,甘雨润物,似无不以降福祉于人世,然烈火在下,出为地囱,一旦偾兴,万有同坏。
老子书五千语,要在不撄人心;以不撄人心故,则必先致槁木之心,立无为之治;以无为之为化社会,而世即于太平。
凡人之心,无不有诗,如诗人作诗,诗不为诗人独有,凡一读其诗,心即会解者,即无不自有诗人之诗。
诗与道德合,即为观念之诚,生命在是,不朽在是。非如是者,必与群法避驰。以背群法故,必反人类之普遍观念;以反普遍观念故,必不得观念之诚。观念之诚失,其诗宜亡。
人生不可知,社会不可恃,则对天物之不伪,遂寄之无限之温情。
九、我之节烈观
世风人心这件事,不但鼓吹坏事,可以“日下”;即使未曾鼓吹,只是旁观,只是赏玩,只是叹息,也可以叫他“日下”。
康有为借重皇帝的虚名,灵学家全靠着鬼话。这表节烈,却是全权都在人民,大有渐进自力之意了。然而我仍有几个疑问,必须提出。还要据我的意见,给他解答。我又认定这节烈救世说,是多数国民的意思;主张的人,只是喉舌。虽然是他发声,却和四支五官神经内脏,都有关系。
道德这事,必须普遍,人人应做,人人能行,又于自他两利,才有存在的价值。现在所谓节烈,不特除开男子,绝不相干;就是女子,也不能全体都遇着这名誉的机会。所以绝不能认为道德,当作法式。
因为凡是男子,便有点与众不同,社会上只配有他的意思。一面又靠着阴阳内外的古典,在女子面前逞能。然而一到现在,人类的眼里,不免见到光明,晓得阴阳内外之说,荒谬绝伦;就令如此,也证不出阳比阴尊贵,外比内崇高的道理。况且社会国家,又非单是男子造成。所以只好相信真理,说是一律平等。既然平等,男女便都有一律应守的契约。男子绝不能将自己不守的事,像女子特别要求。若是买卖欺骗贡献的婚姻,即要求生时的贞操,尚且毫无理由。何况多妻主义的男子,来表彰女子的节烈。
其时也正是“人心日下,国将不国”的时候,全国士民,多不像样。
只有自己不顾别人的民情,又是女应守节男子却可多妻的社会,造出如此畸形道德,而且日渐精密苛酷,本也毫不足怪。
人类总有一种理想,一种希望。虽然高下不同,必须有个意义。自他两利固好,至少也得有益本身。节烈很难很苦,既不利人,又不利己。说是本人愿意,实在不合人情。
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要自己和别人,都纯洁聪明勇猛向上。要除去虚伪的脸谱。要除去世上害人害己的昏迷和强暴。
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要除去于人生毫无意义的痛苦。要除去制造并玩赏别人痛苦的昏迷和强暴。
我们还要发愿:要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
十、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没有法,便只能先从觉醒的人开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因为生物之所以为生命,全在有这生命,否则失了生物的意义。
饮食并非罪恶,并非不净;性交也就并非罪恶,并非不净。饮食的结果,养活了自己,对于自己没有恩;性交的结果,生出子女,对于子女当然不算恩。——前前后后,都向生命的长途走去,仅有先后的不同,分不出谁受谁的恩典。
个体既然免不了死亡,进化又毫无止境,所以只能延续着,在这进化的路上走。
我们虽不能说停顿便要灭亡,但较之进步,总是停顿与灭亡的路相近。
动物界中除了生子数目太多——爱不周到的如鱼类之外,总是挚爱他的幼子,不但绝无利益心情,甚或至牺牲了自己,让他将来的生命,去上那发展的长途。
只是有了子女,即天然相爱,愿他生存;更进一步,便还要愿他比自己更好,就是进化。
因为将来的运命,早在现在决定,故父母的缺点,便是子孙灭亡的伏线,生命的危机。
只要思想未遭锢蔽的人,谁也喜欢子女比自己更强,更健康,更聪明高尚,——更幸福;就是超越了自己,超越了过去。
所以觉醒的人,此后应将这天性的爱,更加扩张,更加醇化;永无我的爱,自己牺牲于后起新人。
长者须是指导者协商者,却不该是命令者。
子女是即我非我的人,但既已分立,也便是人类中的人。
堕落近于退化,与继续生命的目的,恰恰相反。无后只是灭绝了自己,退化状态的有后,便会毁到他人。
十一、娜拉走后怎样
因为如果是一匹小鸟,则笼子里固然不自由,而一出笼门,外面便又有鹰,有猫,以及别的什么东西之类;倘使已经关得麻痹了翅子,也诚然是无路可走。还有一条,就是饿死了,但饿死已经离开了生活,更无所谓问题,所以也不是什么路。
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
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
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
人们因为能忘却,所以自己能渐渐地脱离了受过的苦楚,也因为能忘却,所以往往照样地再犯前人的错误。别虐待的儿媳做了婆婆,依然虐待儿媳;嫌恶学生的官吏,每是先前痛骂官吏的学生;现在压迫子女的,有时也就是十年前的家庭革命者。
对于这样的群众没有法;只好使他们无戏可看倒是聊救,正无需乎震骇一时的牺牲,不如深沉的韧性的战斗。
十二、论照相之类
就是凡是人主,也容易变成奴隶,因为他一面承认可做主人,一面就当然承认可做奴隶,所以威力一坠,就死心塌地,俯首帖耳于新主人之前了。
异性大抵相爱。太监只能使别人放心,绝没有人爱他,因为他是无性了,——假使我用了这“无”字还不算什么语病。然而也就可见虽然最难放心,但是最可贵的是男人扮女人了,因为从两性来看,都近于异性,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所以这就永远挂在照相馆的玻璃窗里,挂在国民的心中。
十三、再论雷峰塔的倒掉
无破坏及无新建设,大致是的;但有破坏却未必即有新建设。
不过在戏台上罢了,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讥讽又不过是喜剧变简的一支流。
我们要革新的破坏者,因为他内心有理想的光。
十四、春末闲谈
科学虽然给我们很多惊奇,但也搅坏了我们许多好梦。
猛兽是单独的,牛羊则结队;野牛的大队,就会排角成城以御强敌了,但拉开一匹,定只能牟牟地叫。人民同牛马同流,——此就中国而言,夷人别有分类法云,——治之之道,自然应该禁止集合:这方法是对的。
十五、杂忆
不独英雄式的名号而已,便是悲壮淋漓的诗文,也不过是纸片上的东西,于后来的武昌起义怕没有什么大关系。
有时也觉得宽恕是美德,但立刻也疑心这话是怯汉所发明,因为他没有报复的勇气;或者倒是卑怯的坏人所创造,因为他贻害于人而怕人来报复,便骗以宽恕的美名。
因为勇敢,这才能勇往直前,肉搏强敌,以报仇雪恨。假使是怯弱的人民,则即使如何鼓舞,也不会有面临强敌的决心;然而引起的愤火却在,仍不能不寻一个地方发泄,这地方,就是眼见得比他们更弱的人民,无论是同胞或是异族。
卑怯的人,即使有万丈的愤火,除弱草以外,又能烧掉甚么呢?
可是我根据上述的理由,更进一步而希望于点火的青年的,是对于群众,在引起他们的公愤之余,还须设法注入深沉的勇气,当鼓舞他们的感情的时候,还须竭力启发明白的理性;而且还得偏重于理性和勇气,从此继续地训练许多年。
十六、坚壁清野主义
要风化好,是在解放人性,普及教育,尤其是性教育,这正是教育者所当为之事,“收起来”却是监牢的禁卒哥哥的专门。
十七、寡妇主义
爱情虽说是天赋的东西,但倘没有相当的刺戟和应用,就不发达。
别的独身者也一样,生活既不合自然,心态也就大变,觉得世事都无味,人物都可憎,看见有些天真欢乐的人,便生恨恶。尤其是因为压抑性欲之故,所以于别人的性底事件就敏感,多疑;欣慕,因而嫉妒。
青年应当天真烂漫,非如她们的阴沉,她们却以为中邪了;青年应当有朝气,她们却以为不安本分了:都有罪。
十八、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
俗语说:“忠厚是无用的别名”,也许太刻薄一点罢,但仔细想来,却也觉得并非唆人作恶之谈,乃是归纳了许多苦楚之后的警句。
因为当坏人得志,虐待好人的时候,即使有人大叫公理,他绝不听从,叫喊仅止于叫喊,好人仍然受苦。
假使此后的光明和黑暗还不能作彻底的战斗,老实人误将纵恶当作宽容,一味姑息下去,则现在似的混沌状态,是可以无穷无尽的。
但我敢断言,反改革者对于改革者的毒害,向来就并未放松过,手段的厉害也已经无以复加了。只有改革者却还在睡梦里,总是吃亏。
十九、写在“坟”后面
人生多辛劳,而人们有时却极容易得到安慰,又何必惜一点笔墨,给多尝些孤独的悲哀呢?
逝去,逝去,一切一切,和光阴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不过如此,但也为我所十分甘愿的。
当呼吸还在时,只要是自己的,我有时却也喜欢将陈迹收存起来,明知不值一文,总不能绝无眷恋,集杂文而名之曰《坟》,究竟还是一种取巧的掩饰。
在寻求中,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实偏偏毒死了偏爱我果实的人,而憎恨我的东西如所谓正人君子也者偏偏都矍铄,所以我说话常不免含胡,中止,心里想:对于偏爱我的读者的赠献,或者最好倒不如是一个“无所有”。大半也因为懒惰罢,往往自己宽解,以为一切事物,在转变中,是总有多少中间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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