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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功立业和功成身退——热衷功名的庞培和急流勇退的卢库鲁斯

文/陆幸生

庞培在23岁时被独裁者苏拉尊称为“大将军”,这并非虚名,而是来自于他的军事实力和卓越的指挥才能。他是公元前89年罗马执政官“斜眼庞培”的大公子,其家族有财有势富甲一方是毫无疑问的。在苏拉和马略、秦纳争夺天下时,他在家乡能够利用父亲巨大的影响力和饶富的家资招兵买马,拼凑出两个军团投靠苏拉,得到苏拉的赏识。以后在内战中,平息马略余党叛乱,为苏拉的独裁统治立下汗马功劳。在巩固罗马共和统治,征服欧亚非洲诸王国,开疆拓土,建立不世之功业,奠定政治上崛起的雄厚基础。

他在青年时代起就平步青云,位极人臣。25岁时,因为辉煌的军功,苏拉破例为他举办了凯旋式。以后又在苏拉麾下,屡建功勋,成为叱咤罗马军界、政坛的风云人物,在古罗马历史上享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由于在与凯撒争雄的内战中,他出于意外地丧生于由自己扶植的傀儡埃及国王托勒密之手,使他的死蒙上了一层浓烈的悲剧色彩,因而令人扼腕叹息,成为悲剧中的英雄,这依然还是出于他在政治智慧和谋略上的缺乏心机和老谋深算而大意失荆州,失去了东山再起或者和凯撒达成妥协重返罗马安度晚年的机会。比之在共和的衰败中帝国破土而出的塑造者凯撒存在着严重的先天不足,他败于凯撒是必然的。

庞培的父亲庞培乌斯·斯特拉波作为执政官,在攻占派西隆地区反叛城市奥斯库隆时立有功绩,有助于结束意大利同盟国之间的社会战争。由于“斜眼庞培”过于贪婪钱财,他获得的大量战利品不肯分给手下的官兵,遭到部下怨恨,树敌较多,乃至于在公元前87年部下不愿防守罗马,对抗秦纳、马略的部队的入侵,发生著名的抗命事件。其实,斜眼在活着的时候,是个所向无敌的勇士,在军方有很大的权势,一般人对他充满畏惧,只是敢怒不敢言,等到他遭到雷击亡故,大家为了泄愤就将他的尸体从火葬的柴堆尸架上拽了下来,对尸体进行了羞辱,最终使他遗臭万年,至于他的功绩也就忽略不计了。

和其父亲相反,社会对于庞培的在生前及死后的评价一直是正面的,即便是他的政敌、内战时期的对手恺撒也对庞培在埃及的意外罹难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和哀悼,凯撒在占领了亚历山大港后,处死了杀害庞培的凶手,逼走埃及国王托勒密十三世,扶植埃及女王特拉奥雷拉上台继位,最终这位艳后成为凯撒的情人。凯撒将庞培的骨灰交给了家属,使客死异邦的大将军魂归故国入土为安。

普鲁塔克在《希腊罗马英豪列传·庞培传》中评价道:

没有一位罗马人能与庞培相比,不论命运的枯荣盛衰,能够获得同胞的衷心的善意和挚爱,更不要提他的崛起是那样的快速,他的成就是那样的伟大,他的不幸是那样的恒久。他们痛恨斯特拉波只有一个主要理由,就是他那永不餍足的贪婪;庞培有很多长处使他获得大众的拥戴,诸如节制的个性、用兵的素养、雄辩的口才、正直的精神,以及友善的谈吐,任何人在请求他帮忙的时候,都不会感到自惭形秽,即使他赐给任何人恩惠,表现的风度也使人感到如沐春风。总而言之,他施与绝不摆出傲慢的神色,他的受惠尽量保持尊贵的身份。

普鲁塔克特别引用了古希腊作者埃斯库罗斯在悲剧中诗句描绘庞培父子俩在民间截然不同的口碑:

啊!残酷的对手,我们痛爱你的后裔,如此可恨的仇敌竟有生性慷慨的子弟。(参见【古希腊】普鲁塔克《希腊罗马英豪列传VI·庞培传》,席代岳译,安徽人民出版社2012年8月版第51/52页)

少年时期的庞培,因为英俊的外貌和乐善好施重义轻利的性格得到广泛好评,在乡间闾里有着良好人脉关系,既有男人缘更有女人缘,由于他拙于口才,不善言辞更加使人增添了忠厚的感觉。普鲁塔克称赞他:

即使是玉树临风的年华,就能表现慷慨的习性和高贵的品格,等到成年更加成熟以后,自然流露威严的气势和王者的风范。他的头发从前面稍微向上梳起来,略带忧郁气质的眼睛和面孔的轮廓,与亚历山大大帝的雕像极为神似,大家都有这种说法,事实也的确如此。

庞培在年轻的时候,人们常用“亚历山大大帝”来称呼他,他也乐得享用这样的美誉,从来不加以拒绝,等到成年以后有时人们以嘲笑的口吻称他为这位伟大的马其顿国王,他依然陶醉其中,不以为忤逆。罗马名妓芙洛拉对于庞培情有独钟,一度时期两人的关系十分亲密。即使在晚年依然含情脉脉地谈到和庞培的一往情深,据她回忆,当年的庞培和她情投意合如胶似漆,每次幽会完毕,她都会在他的臂膀上轻轻地咬上一小口,香唇亲吻,齿痕留香,以示爱情的永恒长久。然而,庞培是志存高远者,他是不拘小节的人,更不会有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之类的沉溺。女人对于悍将而言,也许只是满足欲望的某种肉体或者情感的调剂,这种调剂需要时也可用在他与朋友的友谊身上,从本质上讲庞培对于女人也如同对待战场上的战利品一样,作为礼物是可以转让的。

庞培的哥们儿杰米纽斯看中了弗洛拉,直接向她求爱,弗洛拉开门见山地予以回绝,那是因为她深深地爱着大将军庞培。杰米纽斯干脆直接向庞培提出请求,庞培看在朋友的面上,爽快地成全他的单相思。从此再也不和弗洛拉来往,弗洛拉对于小庞而言不仅仅是失去了一个一掷千金的恩主,而且也失去一位她所心仪的蓝颜知己,因此而大病一场,人也迅速变得消瘦憔悴。弗洛拉因为她的沉鱼落雁之美和羞花闭月之貌,在西昔留斯·梅提拉斯整修卡斯特和波拉克斯神庙时,将她画像绘出,挂在中间。(参见【古希腊】普鲁塔克著《古希腊罗马英豪传VI·庞培传》安徽人民出版社1912年8月版第53页)

庞培曾经婚配四次,尤其是最后两位:恺撒的女儿朱丽叶和梅提拉斯·西庇阿的女儿高莱莉亚,都是贵族似的政治联姻,满足的都是双方的政治欲望和其中潜在的家族政治利益的诉求。可以说,庞培得益于此,也失之于此。随着罗马政治局势的转换,他因为妻子的转换基本保持了和老丈人政治思想的一致性。因为,最后的两个老丈人政治诉求基本南辕北辙,他和恺撒女儿的婚姻,因此结成的政治联盟,因为凯撒女儿难产身亡而终结,凯撒是反共和权贵政治的平民派领袖,婚姻的重启,庞培在政治上重新进行抉择,这一点很像他的父亲“斜眼庞培”此公因为时常的政治投机有“墙头草”的绰号。他娶了梅提拉斯·西庇阿的女儿,又成了共和的捍卫者。在凯撒跨越卢比孔河,公开竖起造反大旗反对共和国时,庞培受命于危难之际,成为捍卫共和国的主力,然而面对凯撒的强大攻势,他只能流亡非洲的埃及,最终死在埃及国王的刀下,头颅作为埃及国王的投名状,献给了恺撒。

庞培和卢库卢斯都是苏拉征服东方米特拉达梯的大将,两人曾经在争夺指挥权时发生尖锐的矛盾,双方关系非常恶劣,乃至卢库鲁斯在失去执政官后将统兵大权移交庞培时,庞培仅仅将1600名老弱病残的老兵油子交给他,组成他的卫队返回罗马。后来一直在其他方面也是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同时两人在战争中都掠夺了大量财富,然而,在生活方面,庞培的生活方式要比卢库卢斯简朴得多;卢库卢斯在政治的进退方面却要比庞培成熟许多,也就是说比较识时务,及时地调整了人生的坐标,他看透了高层政治的险恶,在他从米特拉达梯战胜归来,年仅50岁时,就退出了政坛,开始了自己富家翁的奢侈生活。成为一个功成身退,广置产业,枕于安乐的艺术品收藏家、美食家、图书善本鉴赏家和学术研究者。他尽量作为政治元老、战争中的英雄,享受自己的荣誉而不染指政治,在豪宅美食的享受中,吃吃喝喝游戏人生,安度晚年,得以善终。庞培却始终陷身于政治的旋涡中心,好大喜功,追求政治上的荣誉感和如日中天的好名声。在与恺撒的权争中为捍卫苟延残喘的共和国体制而最终死于非命。

普鲁塔克在《庞培传》中记载:

从他的饮食可以知道他不讲究排场,生活非常简朴。据说有一次他生病胃口不好,吃下普通的肉类就会引起呕吐。医生的处方是要他每天吃一只鸫鸟,发现时令不合无法买到,有人告诉庞培说只有卢库鲁斯才会终年供应不绝,于是他说道:“总不能说靠卢库鲁斯的奢侈,庞培才能活下去吧!”于是不理会医生建议的食疗,将就吃些易于购买到的肉类。

卢库鲁斯也是罗马历史上文武全才的世家子弟,苏拉麾下举足轻重的大将,苏拉对他的人品、才情评价极高,超过对于庞培的评价。苏拉在临终前完成的二十二卷《回忆录》扉页题写的是“献给比他写的更好的人”指的就是卢库鲁斯,并且将自己未成年的儿子托付给卢库鲁斯。可见对他的信任程度大大超过庞培。

此时,庞培正和苏拉的政敌执政官雷必达打得火热,果然不出苏拉所料,雷必达在庞培鼎力支持下当选执政官后,企图以平民的立场制定政策,推翻苏拉一系列旨在巩固共和国权贵寡头特权的做法。立法企图失败后,雷必达起兵造反,最终被元老院宣布为“人民公敌”遭到权贵集团的残酷镇压。

普鲁塔克对卢库鲁斯的评价是“这是一个清白公正的人,个性又极其温和。”而且深明大义,在权力功名的追逐上并没有过高的欲望,对于财产奢侈生活的追求更多考虑的也许只是在险恶官场的权斗中看破世事后某种韬晦和掩饰,更多只是明哲保身的手段,在政治上表明自己没有政治野心,不至于因为“功高震主”成为政敌猜忌和攻击的目标。他因此被庞培、恺撒、西塞罗等强势人物认为是庸庸碌碌贪图吃喝玩乐的凡夫俗子。而真实的卢库鲁斯骨子透出一个具有深厚文化底蕴且战功赫赫著名将领的政治智慧。而这些均是庞培这个热衷于功名权势的一介武夫和克拉苏这个精明商人以经营产业的手段来经营政治的掮客所缺乏的品质和素养。

卢库鲁斯的祖父曾经担任过执政官,他的舅舅就是公元前109年担任执政官征服朱古达的梅提拉斯,后来老舅被马略取代,怏怏不乐地回到罗马,转任前102年的监察官,因为弹劾元老院两名元老不成反被倒咬一口,遭到打击报复,被逐出罗马,流放了很久才回到罗马。老卢的父亲因为被占卜官塞维留斯举报贪污渎职被治罪。卢库鲁斯在年轻时就为了报父亲被诬陷入罪的仇恨,反告占卜官,虽然没有成功,但是他的胆识和勇气依然受到罗马市民的称赞。

从幼年时代开始,卢库鲁斯为了达到将来从政的目的,致力精研经国济世之道,等到年龄的增加更加体验到艰苦奋斗和人生苦乐年华的不易,更加追求心智奔放的自由,不为现实陈规陋习束缚,每有闲暇时间便就进行哲学方面的学习,激发沉思默想的天赋,弃绝野心勃勃的念头。普鲁塔克说,这是他与庞培最大的不同之处。(见普鲁塔克著《卢库鲁斯》本传第一章,《古希腊罗马英豪传·V》安徽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席代岳译第33页)

卢库鲁斯学以致用,成为一名潜力无限的演说家,他同时精通希腊语、拉丁语。他的演说用词文雅,事先对法律业务有充分的准备,因而显得有理有据文采飞扬,宣传效果远远超过那些在市民广场发表演说的一般政客,很能吸引大众的眼球,因而声名雀起。

贺廷修斯是苏拉的副将,也是历史学家、著名演说家,卢库鲁斯在涉世未深时曾经和他开玩笑说,他想写一部关于战胜马西人发起的“意大利联盟战争”的史书,不知是用希腊韵文还是拉丁散文那种形式写作为好,想用抽签来决定。贺廷修斯说,你说话要算数。抽签的结果是用希腊文,卢库鲁斯所写的这部战史果然成为传世之作。在同盟战争中卢库鲁斯还很年轻,他的战斗经历证明他英勇而且指挥卓越。苏拉对他的坚韧宽厚赞不绝口,经常将重要的工作交给他。特别是涉及战争军费的筹措工作,牵扯到将缴获的大量金银铜铁等熔铸为流通货币的监造工作交给老成厚重的卢库鲁斯进行,为有效保障战争经费使得掠夺的财富变化为货币在流通领域使用,卢库鲁斯不负重托圆满完成任务,使得当时流通的货币被称为“卢库鲁斯铜板”。

公元前66年,在外征战7年之久的卢库鲁斯带着庞培交给他的1600名老疲兵油子凯旋归来,这年他50岁,已经两鬓斑白,满脸皱纹。罗马元老院为他举行了空前隆重的凯旋仪式。凯旋式的游行队伍从战神马尔斯广场出发,绵延数里,展示着他和本都国王到亚美尼亚国王战斗中缴获的各种东方华丽的武器和铠甲。凯旋式以10辆装有双巨镰的东方战车为先导,其后是被俘虏的60多名本都和亚美尼亚的高官;接着是用一队牛车拉着的110艘战船的彩绘青铜撞头;再后面是用黄金打造2公尺高如同真人大小的米特拉达梯雕像,以代替没有被抓获的国王本人;接下来是数量众多的战利品,用20副担架排成一队,包括一个镶嵌着名贵宝石的盾牌,众多的银壶和33个金杯;再就是8头驴拉着黄金制成的轿子,轿子上堆放着56块银锭和270万德拉克马(希腊货币)的金币。让市民们看得目瞪口呆。在队伍最后,是一队士兵举着的大牌子,牌子上详细记载了卢库鲁斯取得的各项战绩,其中一块牌子记录了向庞培移交军权后剩余的军费余额和上缴国库的银两以及发放给军团官兵的奖励金额等等。

满面春风的卢库鲁斯穿着战神马尔斯式铠甲在乘坐着四匹白马拉着的战车出现后,凯旋仪式完美结束。凯旋式结束后的当晚,卢库鲁斯一掷千金邀宴罗马及附近村庄的市民。卢库鲁斯的辉煌到此结束,从此他渐渐淡出政坛,隐居乡间别墅开始自己有声有色丰富多彩的晚年财主生活。

在隆重的凯旋式结束后,卢库鲁斯陷入家庭和政治的双重挑战。他长期在外征战期间,他的妻子克洛迪娅竟然和自己兄长通奸,造成家庭内部的乱伦丑闻。卢库鲁斯不得不和妻子离婚,迎娶了“元老派”小加图的姐姐塞维利亚,事实证明这是一桩非常不幸的政治婚姻,这场婚配的背后隐藏着“元老派”也称为“共和派”两位头面人物小加图和西塞罗的政治目的,想借助卢库鲁斯的崇高声望来抵消庞培的独裁专制和恺撒、克拉苏与之的政治联盟的巨大影响力。

卢库鲁斯凭着自己对政治的敏锐洞察力,感觉到小加图和西塞罗纯粹是夸夸其谈而缺少实践能力的空头理论家、思想家,他们所谓维护共和体制的理想已经变成某种陈腐的空洞宣传,完全是某种愚弄民众维护特权的手段。共和体制的腐败和权贵们唯利是图的行为使得这种体制变得千疮百孔而无可挽回,他感觉自己无力回天,也不愿意成为这些政客手中挡箭牌或者干脆就是政治玩偶。为了避免马略在辉煌顶峰后沉重跌落,被政敌掘墓鞭尸挫骨扬灰的悲惨结局。他要洁身自好,急流勇退。如果抱着难以满足的野心,追求永久的名位和无限的权力,甚至到了垂暮之年,还要去领导政治党派与年轻人去争权夺利,让自己限于你死我活的党争之中,最后遭到的下场将是极为悲惨的。

追求永久的功名利禄似乎对于家世渊源深厚的贵族子弟而言,有着某种血统基因传承的天生使命感和责任感,延续家族辉煌的历史,根本目的当然在于特权体制下的保江山保富贵,永远充当统御民众的人上之人。尽管大家心照不宣地打着“人民”旗号遮掩着私利和家族利益的野心。只是元老贵族派以所谓的公民利益维持统治的合法性,平民派权贵则打着“为民请命”旗帜去夺取权力。因此双方此起彼伏的权争在专制独裁和民粹暴力中循环往复使得所谓共和国支离破碎频临崩溃,这是罗马城邦共和到帝国大一统体制转换期间的乱象。这在罗马“前三头”实施寡头分赃体制的凯撒、庞培和克拉苏来说,都有着强烈的功利意识驱使着不由自主地去排斥异己攫取更大权力建立更大的功名而青史扬名。因此,造成相互间你死我活的争斗,使无数生灵涂炭,士兵血流漂杵,在人间惨剧上建立自己定于一尊的独裁王国。然而,这些追求无上权力的家伙,比如克拉苏在远征东方小国帕提亚的征途中四万大军被名不见经传的帕提亚王子拖垮打败,最终父子身首分离枭首示众,罗马军团陷入万劫不复的耻辱;庞培在捍卫共和体制的争斗中败于平民派反叛力量的恺撒之手,远遁埃及期间被虐杀;恺撒在取得内战胜利,终于登上独裁者宝座却死于共和派残余贵族阴谋之手。可以说三人均不得好死。原因在于他们都如同希腊神话中海神波塞冬和大地之母盖亚的公子阿格硫斯一样有着自己的软肋所谓的“阿格硫斯之踵”从而陷入“伟大”的、“英雄”的、“贵族”的血统弘扬偏执情结中不可自拔。

而政治的、战争中的死亡威胁让所有的死者都是平等的血肉之躯一样难以阻挡刀枪剑戟的杀戮。包括所有人中最伟大的、门第高贵的、一个个不朽者的儿子在英雄的牺牲和凡俗的幸福面前都面临着选择:要么选择长寿和幸福而没有荣耀和不世功名;要么选择舍生取义而获得不朽功名荣耀。这就是所谓福寿的选择和功利追求的定夺之间如何平衡和取舍。所谓功利中往往隐藏着称霸天下的野心,这些打着仁义旗号的野心充满无耻的权谋和卑鄙的欺诈,冠冕堂皇的“英雄”式慷慨宣言中所包含的战争、权斗都隐藏着刀光剑影中的无情杀戮和血流漂杵的残酷,以及对普通士兵及民众生命的轻贱和戕害,还包括对于弱小民族及国家的土地抢掠、财富和奴隶的役使和妻女美色的无情占有。

显然卢库鲁斯选择了和平的安宁和幸福的长寿,在功成身退后安度余生。“前三头”政治强人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对于功名利禄权势的追逐即在血泊中塑造起自己不同凡响的伟人或者超人形象,即便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地追逐去当主宰世界的英雄,即便成为遗臭万年的枭雄也要踏进坟墓追求名声的永恒。而卢库鲁斯则选择毫不犹豫地拥抱世俗的幸福和快乐,这就是价值观的不同所追求的不同人生道路。

至于卢库鲁斯这位在内外征战中立下赫赫战功的英雄,最终为政治斗争的残酷而揣揣不安,他熟读历史当然知道功名反被功名累的古训。可惜历史不能假设,但是卢库鲁斯可以借助眼前的诸多政治人物的命运进行假设:假如西塞罗在粉碎喀提林政变阴谋后急流勇退,杨帆出海,隐退林下,而后安享晚年的宁静和舒适;假如大小西庇阿在征服努曼夏人和迦太基人之后,能够退出蚊蝇逐臭的政界,也不会落得晚年的悲惨境界。太多的教训,使他选择了功成身退的人生道路,他因此遭到了克拉苏和庞培等人的嘲笑,认为自己还没有到沉溺于奢侈生活醉生梦死的年龄,应该在罗马政坛呼风唤雨或者带兵东征西讨,建立不世功业。作为政客和军阀他们被绑上功利的战车向权力顶峰冲刺,当然有条件嘲笑他的纵情声色的奢侈生活方式,对他的奢侈大加攻击,但是卢库鲁斯依然如故我行我素地享受自己晚年沉浸于物质和肉体满足的幸福生活。作为罗马英豪的他,前半生为共和国出生入死建立的巨大功勋照样名垂青史,他是罗马历史上真正功利享乐两不误得以善终的人物。

卢库鲁斯开始刻意和日薄西山的“共和派”保持距离,渐渐淡出政界,但他也绝不背弃信仰而卖身投靠新崛起的所谓“平民派”他深深知道所谓“平民”的幌子只是野心家达到独裁僭主所利用的民粹工具,最终还是要踏着平民的肩膀而走向帝制一尊,他的老领导苏拉走的就是这条路,只不过苏拉修补的是千疮百孔的共和国这件华丽外衣。而凯撒最终要抛弃的就是共和袍褂,为早已扩张成帝国的罗马披上没有皇帝的皇帝新衣,“凯撒”就意味着没有边界的无上权力。权力和金钱都是鸦片,一旦追逐成瘾是无法戒除的。两者的有效结合就形成某种气场通常被认为是权势,人到此时只能不由自主地被裹挟着向前不能退后了,即使前方有万丈深渊也只能义无反顾往前进、向下跳,况且深渊也可能是龙渊,潜龙出水前程无可限量,命运一切都是飘忽不定的,人生犹如赌博英雄就是押上生命也得惊天动地赌上一把。

他的新任太太塞维利娅也是共和派大佬小加图同父异母的姐姐本是一个杨花水性的女人。在她的前任丈夫布鲁图斯战死疆场后,长期和恺撒保持着如胶似漆的暧昧关系。开始时因为长期征战他不知情,在罗马待长了,风言风语不断传入他的耳中,因为在塞维利亚而言,她和凯撒的关系几乎是公开的从不掩人耳目的,她是凯撒的忠实粉丝和狂热拥趸。出于对于朋友小加图的尊重,他开始还隐忍不发,等到他决意退出政坛后,干脆休弃了塞维利娅,免得身边躺着一位小加图和凯撒的双面间谍,摆脱了塞维利亚这个骚娘们,他过起了快乐单身汉的生活。

普鲁塔克在传记中这样评价晚年的卢库鲁斯:

卢库鲁斯传记就像一出老式喜剧,开幕的时候呈现在我们前面的是政治行为和战争行动,到了终场除了吃喝玩乐,其他一无是处。看来“人生如戏”倒是所言不虚。我对他那些造价不菲的厅堂、柱廊、和浴场评价不高,就是收藏的画作和雕塑觉得也不过尔尔,他对这些爱好之物,都花费了一番心血,付出很大的价钱,他从战争中获得的财富和金钱很多浪费在这些方面。甚至就是今天这种穷凶极欲的环境之下,卢库鲁斯的花园,只有皇帝的富有四海可以比拟。

他在那不勒斯的庄园,挖掘巨大的隧道穿过小山使得环绕房舍四周的壕沟和鱼池能与大海相通。同时在海中建造表演大厅斯多葛派的哲学家看到以后,把卢库鲁斯比作波斯国国王“身穿罗马长袍的薛西斯”他在突斯库隆也有极其精美的府邸,建有多处望楼,每个套房连接宽大的阳台,以及可供散步的柱廊。庞培前来拜访,看到建好的房舍只供夏季使用,冬天没有人居住,难免讥讽他过于浪费;这时他带着微笑回答道:“要是我不能按照季节变换住所,那你就会把我看作连大鹤和鹳鸟都不如了。”

一位法务官花很大的费用和精力,要民众举办一场表演,特别向他商借若干件紫袍供合唱团的人员穿着,他说要回家看一下,会按照法务官的需要如数送过去。次日他问这位法务官需要多少,说是100件就够了,他嘱咐是可以加倍带走。诗人贺拉斯听到这件事特别有所感慨,说是一座房屋是否值钱,不在可以看得到的装潢,而在里面所储藏的财宝。

卢库鲁斯出手的阔绰,不仅是一种个人感官和精神肉体的极致享受,而且更多是是某种政治失势后巨大财富的炫耀,尤其是他曾经征服过的国家客人的来访更是某种功绩的展示,对于这一点他不惜工本。他曾经接连几天接待来到罗马的希腊人,这些来客心存顾忌,婉拒他的邀请,说是每天花费这么多钱让他们心存不安。卢库鲁斯笑着对他们说:“各位希腊朋友,这些花费只有一部分用在大家身上,主要还是为了卢库鲁斯自己。”邀请的客人从某种意义上讲只是陪衬,更多是满足主人在场面上的虚荣,铺张浪费支撑起的奢华更多是弥补政治上落寂,以致招摇和夸张地制造着气氛,不仅使用高贵的紫色作为餐巾,就连餐具也镶嵌着名贵的宝石。餐饮间穿插着歌舞和短剧,每道菜都变化多端,烹调极其精美。有一次他独自用餐,家常饮食只上了一道菜,他将管家叫来加以训斥。管家说,今天没有邀请客人,所以没有大费周章准备丰盛的菜肴。于是他说:“什么!今天是卢库鲁斯请卢库鲁斯吃饭,难道你不知道。”

卢库鲁斯虽然远离了政坛,但是见到政界大佬即使是过去的政敌依然是客客气气表面上礼数周到,表现了宽阔的情怀。罗马流传着这样一则传闻,有一天庞培和西塞罗在市民广场遇见无所事事的卢库鲁斯在闲逛,西塞罗是老卢常来常往的朋友两人关系亲密,而庞培则因当年在希腊前线指挥权的移交闹得很不愉快,双方退出现役后,老卢对于小庞已经不构成威胁,他们也经常见面聊天,表面上看两人心中芥蒂全消,也就是剩下战争年代并肩战斗的亲密战友关系了,在官场上两人都戴着深深的面具相互不动声色地应酬着防范着。

西塞罗和庞培都知道这位老兄生活铺张奢侈,有心想去实地见识一下。西塞罗说:“像今天这样的好日子,你应该请我们到你府上去享受一下美味佳肴。”卢库鲁斯却说:“吃饭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我要告诉仆人准备一下。”西塞罗说:“不必了,我们也就是想到你府上看看你究竟吃些什么好菜。”卢库鲁斯说:“那也得准备一天时间呢!”西塞罗说:“不必惊动你的手下了,不要让他们知道什么人什么时间去用餐。我们就在今晚上去吃一顿便餐。”显然这两位并不想让老卢兴师动众,只是想在突然之间去卢府探个究竟,证实一下坊间的传闻。卢库鲁斯于是吩咐手下,将两位贵客安排在阿波罗厅。原来老卢接待宾客分别按照等级安排在不同的餐厅用餐,用餐的标准是不同的,阿波罗厅是最高等级的餐厅。他的奴仆只要听到餐厅的名字就知道客人享用什么样的标准。通常在阿波罗餐厅用餐晚宴的标准是15000(盐野七生记载是50000,此处采用普鲁塔克记载)德拉克马银币,而那时候普通人民一年的收入才只有5000德拉克马。使庞培和西塞罗感到吃惊是按照标准用餐的所有准备是现成的,并不在于晚宴实施的豪华和饮食的昂贵,而且款待的周到和执行的快速令他们瞠目结舌惊讶不已。(同上,参见《本传》第85/86页)

普鲁塔克充满感慨地评述到:卢库鲁斯将他的财富当成自己征战的成果来进行炫耀,好像与获得的俘虏和蛮族奴隶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才会如此任意糟蹋和浪费。而这两位国家的高官也只不过是自己美味佳肴的俘获者,也同样是自己手中的猎物。这是卢库鲁斯的幽默之处,也是其政治智慧的体现。

卢库鲁斯和他的主帅苏拉一样在繁重的军务活动之余,除了大量掠夺占领国的财富以外,也绝不忘记对于文化艺术产品的占有。对于希腊那些有着深厚文化底蕴和艺术特色城邦更是情有独钟,他本人弄到的图书典籍和雕塑绘画作品足可以建立自己的私人图书馆和博物馆,况且他本人也精通希腊文字和熟悉希腊先贤们文学哲学著作的专家。以至于他搜集到很多精选的抄本,建立了一座典藏丰富的图书馆。这座图书馆对公众完全开放,尤其是前来访问的希腊学者都能够自由出入,在参观了图书馆高大的罗马柱支撑起的长长回廊和宽大舒适的阅览室后为之折服。这不仅是赫赫战功的炫耀,也是雄厚财力的展示,更能体现主人深沉的文化内涵。他们穿梭其中,感觉到进入了缪斯的殿堂,漫游回廊之中和这位留着大胡子曾经威武庄严的军人,现在如同温文尔雅的哲人,共同探讨学术和哲学问题,显示了主人高深的文化素养和对于艺术的广泛爱好,这是他人生的一大乐趣。对于卢库鲁斯而言,也是他退休生活加上艺术哲学多姿多彩的点缀,展现了他学者和文学艺术家风采的另一面。

卢库鲁斯经常去自己的图书馆消磨时光,与友人漫步于挂满希腊绘画作品和布置着巨型雕塑的回廊、阅览室和草坪之间,娓娓而谈着相互感兴趣艺术、文学、历史话题,他甚至对于罗马当下政治人物的臧否,类似于他这样的退休元老完全可以毫无顾忌地议论时政提出自己尖锐的看法。对政坛人物从鸟瞰的高度提出意见和观点。那些前来访问的罗马的希腊人,都把他那豪华的府邸当成居所和欢聚的公共场所;卢库鲁斯在学术上颇有民主作风,对于各门各派的哲学观点都能够虚心聆听欣然接受,且能够说出十分中肯精到的意见,证明他阅读的面非常宽泛并具有很专业的独到见解。他俨然就是一位有着传奇军人经历并在学术上术业专攻的学者。他特别爱好和崇拜柏拉图的哲学,对此非常用心地下过一番功夫。

作为苏拉的副将、得力的助手,他在政治上是坚定的“共和派”,因此和共和国的第一大理论家西塞罗关系亲密,在政治上他和庞培这类墙头草在凯撒平民阵营和共和阵营摇摆不定的投机分子有着本质不同。他是有理论支撑的共和国自觉捍卫者,只是不愿意参与公开的权争而已,更多带有学者似的恬淡心态来平和地表达自己的政治倾向。因为他还是元老院的议员,有着举足轻重的参政议政的权力,由于他的显赫军功谁也不敢忽视他的意见,而他恰到好处地运用自己的影响力来干预政局,使得任何一方都不敢对他有所轻视和小觑。其实他并没有完全摆脱公共事务,只是不再有政治野心和对于权力的追求。他在心中对于庞培的伟大功勋始终嫉妒不已,只是自己已经不出面公开挑战,明面上的对立自有克拉苏和小加图去做,只要这两位勇士敢于出头,他就会不失时机地出现在市民广场去发表自己用词典雅、充满着法理依据的演讲予以支持。为了打击庞培的野心和傲慢,他也会进入元老院参加会议。比如庞培为了解决自己手下老兵退役后的生计问题,提出把土地分配给老兵的法案,就因为他的反对无疾而终。小加图支持了他。迫使庞培和克拉苏、凯撒结成联盟,也可以说是一个三人串通以军事手段干预政治的谋逆集团,他们将全副武装的士兵布满罗马全市,加上煽动起的退伍老兵的街头示威抗议,元老院迫于武力发布律令通过了该提案。在公民大会表决提案时,三头同盟将卢库鲁斯和小加图驱离了广场,并指使凯撒党徒竟然用粪便将小加图的女婿、另一位执政官比布卢斯浇了一头一脸玷污了执政官宽大的紫色镶边法袍,庞培的老兵们甚至于一拥而上开始殴打执政官的侍从,毁去象征权力的法西斯束棍。在一片哄笑声中,比布卢斯带着护卫仓惶逃离现场,在场的凯撒、庞培、克拉苏三位阴谋策划者视若无睹冷嘲热讽乐得看笑话。从此三人勾结组成强强联盟,开始瓜分共和国的权力,共和国名存实亡,进入寡头政治操控一切的时代。整个罗马充满着恐怖的阴谋气氛。

这时一位名叫维久斯的家伙跳了出来,公开指控卢库鲁斯指使他谋害大将军庞培,而维久斯的说法在元老院和公民大会根本没有人相信。当权者罗织罪名构陷老卢的阴谋即将败露,维久斯的尸体却被监狱抛出,身上伤痕累累,显然当权者因为阴谋败露而杀人灭口,当事人受到酷刑拷打而死。官方给出的结论是自然死亡。当卢库鲁斯最后一次走出隐居状态出头露面时,凯撒以非常轻蔑的敌视目光恶狠狠地盯着他,仅仅对视了几秒,他的精神开始崩溃,竟然“噗通”一下顾不得尊严地双膝跪地,请求宽恕。这样一个傲慢的大人物能够如此自轻自贱的举止无异于唾面自干。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无形中使得元老院的贵族们受到了威胁,此时三头联盟以无可匹敌的胜利者姿态出现在罗马政坛。西塞罗、加图为首的共和派联盟支离破碎彻底瓦解。受到这一事件的惊吓,卢库鲁斯为了明哲保身,深居简出,不再卷入政治漩涡,听说一代英豪从此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两年后离世。三头联盟甚嚣尘上,不可一世地驰骋罗马所向无敌。

西塞罗在凯撒党徒的乘胜追击下在帕丁山麓的豪华别墅被暴徒一举摧毁,他忧郁地离开罗马只身流亡马其顿躲藏了起来。小加图被放逐到塞浦路斯岛去当总督也离开了罗马,可以说“共和派”在 “平民派”借助民粹的力量的疯狂出击下,作鸟兽散。罗马共和国成了三位寡头僭主的天下。

公元前56年,曾经驰骋欧亚大陆的罗马名将卢库鲁斯在心神涣散精神恍惚中病逝。他的死还是使罗马市民沉浸在悲痛之中,即使他有幸亡故于政坛的权力巅峰也不过如此,可见他曾经是非常得人心的。马尔斯广场的人越聚越多,罗马人是怀旧的,尤其是一位落魄的但曾经为共和国的辉煌作出过特殊贡献的人。出生最显贵的年轻人抬着他的遗体到市民大会广场供大家瞻仰,他们想要强行将他的遗体埋葬在马尔斯广场苏拉的墓旁,据说这是他的遗愿,表现一个苏拉的老将对老帅共和理念的尊重和毕生的追随。这无疑是借助死去的人去表达对执政当局的巨大不满,也许是出于政治上的避讳,不至于过度刺激以凯撒和庞培为首的统治集团,避免出现意外的情况,家人出面劝阻悲伤的民众,最终卢库鲁斯的遗体被安葬在突斯库隆一处家族产业的墓地。而凯撒、庞培、克拉苏的三头政治正值如日中天,他们的陨落还要有一个过程。三年后,高龄61岁的克拉苏执政官任期届满,为了和庞培争风吃醋,率领四万之众的罗马兵团远征亚洲去叙利亚总督任上履职,结果惨败于帕提亚王子之手,几乎全军覆灭,父子被枭首示众。而这里曾经是当年卢库鲁斯和庞培大败帕提亚和亚美尼亚人取得辉煌战绩的旧战场,就这样因为克拉苏的颟顸无能而使曾经无往不胜的罗马军团蒙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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