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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的决心

这是一个周日的清晨,离常州附中学堂不远的一个街道上的书店,伙计正在逐一拆卸组成店门的木板,准备开业,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忽然匆匆而来,在伙计诧异的注视下从板缝中侧身而入,直接窜到店里。看到店主人,他喘着气急问:您这里是否有《曾文正公家训》?店主人说:有啊,但这《家训》和家书一体,你得一起买上。少年付款取书,刚要离开,店主人拉住他说:时间这么早,你一定没有吃早餐,就留下来一起吃饭吧,而且我也想和你聊一聊。这一聊,店主人对少年是赞不绝口:你年纪还小,就能读曾文正家训,这是非常好的事情;你以后可以经常来,店中的书籍随便你翻阅,你借去到学校读完再归还也行。
这个少年就是后来成为著名的历史学家的钱穆了。就在前一天下午,他看到一位同学带着《曾文正公家训》,拿过一看,高兴地不忍释手,就溜出教室,到另一间教室中把书读完。感觉意犹未尽,竟然兴奋得一夜未睡。于是,第二天早早跑出学校沿街寻访购买了。

这是钱穆第一次接触曾国藩,等到他转入钟英中学后,他又读到了曾国藩的《求阙斋记》。在这篇名文中,曾国藩表达出这么一种意思:有欠缺是正常的,过于盈满则有可能会带来灾难,所以,处于盈满状态的人们,需要时时保持警觉意识,要有不待“天概”先设法“自概”(自律)的想法(曾氏的自律手段是清、慎、勤、廉、谦、劳,即谦虚、谨慎、清廉、勤劳)。大概就是受到这种思想的触动,钱穆也开始反省自我,自觉地反思自己的性格缺陷。结果,他发现他本人就像三国时的袁绍一样,想法很多,心思活泛,却果断不足。于是,他就模仿曾氏的“自概”之道,来提升改良自己。他是这么做的:一日之计在于晨,每天早晨,先确立一个修身的目标,然后努力坚持,这一整天都克制自己不能违背。

这中间,就发生了一件颇为有意思的事情。有一天,钱穆从钟英中学放假后到他先前上学的常州府中学堂去,在去之前,他下定决心,与同学长谈是可以的,但不能留宿。等他要离开的时候,已经夜深,风疾雨狂。同学说,今天是周末,宿舍里空床很多,你就别回了吧。钱穆是坚决不留。就冒着风雨走了出去。他走出不远,想走捷径,就踏上了一条旷野之中的草径。这个时候,风更猛了,雨也更暴了。他本来一手拿着伞,一手提着灯笼,到了此时,伞都撑不开了,灯也熄灭了,眼前是一片漆黑。他有点犹豫:要不,还是回去吧,反正离学校还不太远。但这个念头一产生,他马上又想到早晨立的志向,于是抛弃杂念,毅然前行。这一路,钱穆可是吃尽了苦头。他迷路了,找不到草径了,周围又是石头,又是树根,他只得爬行,等爬到石路上时,已是满身泥泞,淋淋漓漓得像个落汤鸡了。
这次人生经历带给了钱穆享用一生的财富,在他以后的日子里,只要决定做一件事情,他就有了勇往直前、坚持不懈的信心和勇气,不肯轻易改变。而往往在那时,他就会想到年少时那天晚上的经历。

比如,钱穆在无锡县立第四高等小学教书的时候,朝夕坚持读书。有一天下午,他读范晔的《后汉书》中的一卷。忽然想起曾国藩家训中教人读书的相关语句。曾氏要求,一定要从头到尾通读全书。钱穆马上反观自己,发现他随意翻阅的情形很多。于是,决心从《后汉书》开始,一定逐篇读完,等这本书读完,再读其他书。钱穆保持了一生的读书从头至尾的习惯,就来自这次决定。他又仿效古人刚日诵经,柔日读史的作法,每天清晨必读经与子这些难读的书,到了晚上,则读史书,中间上下午则读闲杂书。既已确定是正确的,又有了内心决定,随之便有了长期的坚持。
再比如,他觉得自己体弱多病,有一天,他读到一位日本人写的书,里面把人生不长寿归结为生命的一大罪恶,提出应当努力讲究日常卫生。又读到陆游晚年的诗作,心中“大奋发”。把不高寿作为此生的大耻辱,大惩罚。于是,他力求生活的规律化,把静坐、散步等习惯规定下来。从此保持不辍。最终得享遐龄,活到了95岁。

钱穆的成功,与他的坚持不懈、知行合一关系甚大。实际上,我们无论做什么事,大概都需要这样一种精神。纵观钱穆年少时便立志笃学、修身至善的历史,可以做如下的阐释。
首先要学会反省自己。这是儒家思想一再强调的品质。《论语》中便有曾子“吾日三省吾身”的说法,王阳明更是将“省”放在他的“省察克己”修养之道的首位。我们要教育孩子观看“镜子”里的自己,而不是他在这个世界的虚幻投影。对孩子无论怎样的说教和督促,其实都是一种外部力量,真正起作用的,还是这种说教和督促在他的内心有了响应。一个人的成长,关键在于他有了向上、向前的内在驱动力。这种驱动力,会化作渴望,化作动能,化作勇气。它的重要的表现形式,就是有了反省的自觉。能够反省,才能够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缺陷所在。发现缺陷,然后改正,我们可以将它命名为“积极教育”。我们日常的教育之中,关注的多的,数落的多的,是孩子的拖沓、紊乱、慵懒、脆弱等等,我们提醒孩子的是这些,希望孩子改正的也是这些,但孩子却未必会听从我们的,这就在于他并没有从内心认识到这些问题,或者仅仅是意识到了,但缺乏矫正的能力和勇气,所以,大多数情况下,还是依然故我。这种通过外部力量逼迫孩子趋于完善的教育,我们可以将它命名为“消极教育”。区分“积极教育”和“消极教育”的界限,就在于能否“反省”。而一个人将来能达到的高度,也可以从这一品质上大体窥见。成功的教师和父母,功夫就是下在这上面的。

然后是发现自己缺陷之后的改正决心、方法和毅力。就钱穆而言,他通过反省发现自己优柔寡断的性格弱点之后,是决心要改变的。因为他意识到了这种性格弱点对他臻于至善的妨碍和危害。在此基础上,他根据自己的学习和生活做了必要的规划,这种规划其实很简单,就是针对弱点省察克制自己,先保证短时间内不犯,然后逐渐延长,坚持下去,最终成为一种与自身融为一体的修养。苏轼说,“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其实,不但是成大事,就是成小事,比如当今学生的考学,不良生活习惯的改正,赢得社会的认可,等,都需要这种品质。这种品质的实现,孩子的自身努力很重要,而教师和父母的激励、监督、鼓舞、奖励也同样重要。我们对孩子的爱的理性表现,就在于这一方面。它维持得足够长远,生发得足够深广,影响得足够重大。从这个角度来看,每个孩子都是唯一的,他的成长,不在于与他人的比较之中,而在于他作为生命的个体,昨天与今日、今日与明日的比较之中。
看教师和父母,可以从此入手判断他们的教育水平和层次;看一个孩子,也可以从此入手预料到他的未来和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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