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写的散文诗

父亲写的散文诗

父亲七十多岁了，慈爱，温和，特别喜欢小孩子，自家的小孩子自不必说，宠溺到不准我们这些当妈的批评指责，就连外出遛弯看见别人家的孩子，不管是抱着的推着着还是地上跑着的，一律要眉开眼笑地走上前去看一看，逗一逗，不管旁边带孩子的大人什么表情，乐不乐意，两只眼睛里只有孩子，名副其实的“好爷”(当年在老家时邻居家的闺女一直这么叫他）。

我喜欢他这样。慈祥和乐，没有烦恼，标准的可爱老头模样。我甚至常常老孟老孟的跟他开玩笑，他不肯好好吃药或者天气路况不好非要出去(简言之，就是不听话）时端着脸给他“下命令”，心情不好或耐心不够的时候冲他发火。他倒不生气，多数时候态度立即转变，不再固执。甚至会半玩笑半认真的说：你放心上班去吧，我保证不出去，保证！只差立正敬礼了。那可爱的样子，不亚于当年小品里一身喜剧相的严顺开，让我开心一路。

以前可不是这样。刚退休那近十年，是妈和我们兄妹最难过最不易的。几十年如一日的学校生活，早五晚九，兢兢业业，一门心思都在学校。忽然停下来了，无所适从，没有副业，没有玩伴。起先还写写画画，后来身体出现状况，手抖的厉害，哥多次带他去省医看医生检查吃药，也没有好转，写出的毛笔字全都是花边的，后来就不常写了。寡言，易怒，对生活没有热情，常常冲妈妈发火。我精心养了一盆吊兰，兴冲冲地给他送去，以为他会喜欢。结果冲我一通脾气，勒令端走。我是家中老小，被爸妈哥姐惯大的，泪多，委屈的泪水含在眼里，回去的时候流了一路。后来，嫂子打听到一个中医，在东边一个县城的中医院，哥带爸去看，民间有高人，一点不假，那个看起来瘦的吓人的医生，以价格如他般消瘦的药物，治好了爸的病。从那以后，老爸就成了温和派，虽然健忘，偶尔还会冲妈发火，可是对我们，就慈善和气多了。

妈是个淑女，颇有大家闺秀风范，脾气又好。可也有时候忍不住抱怨，说这老头欺软怕硬，就敢欺负她一个人。妈那回真生气，说着说着伤心了，我赶紧实施“干预拦截”：得了妈，你菩萨心肠，对我爸的照顾无微不至。他也就是嘴上说说，心里对你可感激了，不信你读读他写的日记（老爸早年有记日记的习惯，厚厚几十本。曾给我看过几本，我对他在甘肃酒泉的测绘生活记忆深刻。上一周我和妈在厨房做饭，他拿个日记本进来了，要读给我俩听。我看他读着费劲，就接过来读，是写我妈的。结果读完一抬头，发现一左一右老头老太太都泪光闪闪笑得那叫一个勉强啊。我强忍心底的感动拿他俩打趣，老孟哧哈着鼻涕眼泪回书房了）。我接着对妈说：别忘了，我爸对你可是有救命之恩的啊！你权当报恩好了。妈一听，笑了。开启“那年秋天”模式：可不是，那年秋天，收玉米，我累得眼都睁不开了，生你四姐落下风湿，天天吃药，迷迷糊糊看了眼说明，就把那小药丸倒在瓶盖里吃了二十粒。你爸回来后，我跟他说，咋觉得舌头发麻。他问我吃药了没？吃了多少？我话音刚落，他就俩指头伸进我喉咙扣，我吐完他就把我送到乡卫生院输液。医生说几天前河西有个妇女，家里过古会，也是这个药，送走客人吃了六粒睡下了，结果家人发现后送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吸收了，救不过来了。我可是吃了十倍的量啊，要不是你爸操着心，反应又快，也就没我啦！我赶紧说，可不是咧，我更得感谢我爸啊，要不是他把你救过来，也没我啥事啊。妈被我逗得笑出了眼泪。

其实，我爸不但给了我生命，而且救了我一命，亲手把我迎接到这个世上（这个，妈几年前跟我讲的。之所以把这个隐藏了几十年的“家族秘密”公布于我，现在推测大概是那一阵妈看我忙得披头散发对爸的宽容指数和耐心指数均有些下降导致的吧。妈总是这样，善于在关键时刻运筹帷幄，调控局面，以柔克刚。随着年龄增长，我对妈的欣赏与敬佩与岁俱增，而且目测，她很有可能不日将成为我的人生导师）妈说当年我出生时，立生（说起这个我很是尴尬与愧疚，打小就是个不省心的孩子啊；又有几分苦恼——大长腿的苦恼是像二姐那样的小个子所不能理解的啊！不用担心，二姐是不会追打我的，因为自打初二我个头长过她之后她就追不上我了。）紧要关头，我爸凭着在部队学的医学常识和胆识，果断的把我已经伸出的一条腿轻轻送回去，然后从容不迫地把我安全健康的迎接出来。等奶奶着急忙慌的喊来接生婆，我已经在妈妈的怀里安然入睡了。四邻的老太太们一时传为佳话，围着我奶奶赞不绝口：“你生的儿子咋恁中用？！”(从这点来讲，我也在几十年后的今天深刻理解了奶奶为什么总在我小学时周末回家后把藏在抽屉夹层的果子饼干拿给我吃，而不在平时就分给哥姐。因为我给她儿子创造了展示胆识才能的机会，也因此给她本人赢得盛赞啊。）至于我妈没有像郑庄公的母亲武姜恼恨难产的郑庄公那样样恼恨我，勒令“地泉相见”，一半得益于她天生的菩萨心肠，一半应该得益于老爸的出手救助。所以，我对这个给了我生命而且护我周全的男人心存天长地久的感激与回报，怎么着都是应该的。

我相信，除去老爸是妇产科医生以外的孩子，这个世上能够被自己的父亲亲手接到这个温暖且美好的世上来的孩子并不多。大概因为这个缘故吧，老爸不但兴高采烈“笑纳”了我，而且对我的疼爱似乎要多一些。

那年父亲节，我买了本书送父亲，他很珍惜，在扉页写明书的来由和日期。我欣慰感动之余，想起儿时躺在被窝里，老爸手拿一枚硬币给我变魔术，看得我目瞪口呆；想起我用小手指在爸爸的背上写字让他猜，父女笑作一团；想起幼时我和三姐跟随父亲求学，每到周末，那辆老式二八自行车，横梁上驮着我，后座上坐着三姐，绕过列车呼啸的铁路，穿过四时不同的田野，穿过街道泥泞的村落，渡过那条静静流淌的小河。父亲常常一言不发，唯有喘息声清晰地响在我的耳畔；

想起父亲带我在宿舍前的菜畦里，在要拔秧的番茄枯叶中发现一个硕大的西红柿的惊喜；想起年幼的我因听说玉米地藏有逃犯从而用眼泪表达对父亲夜归的担心，阻止了他回家的脚步，他于是带我去火车站玩，买了一个金灿灿的大橘子给我，那是命运多舛、多遇不公的黑且瘦的父亲在我入学后难得的温存与慈爱的表露；想起父亲给我买的歌词卡，背面是当时盛行的明星，我的歌声曾经打动了所有的老师和同学；想起父亲教我习过的毛笔字，和他“字是黑狗，越描越丑”的叮嘱；想起我小学二年级写的日记，父亲难掩喜悦地读给隔壁同事们听。
还想起那年我摔伤胳膊到洛阳白马寺医治，我贫穷善良的父亲一个人坐在马路边拭泪的情形。

那年我读初一，家里要盖房子。父亲去新郑买料的时候，把外衣落在了亲戚家。我和堂姐骑了一辆单车去取衣服。途中经过一个村子时，车前轮卡在了村道上狭窄而干硬的泥沟里，我俩摔了下去。我爬起来后，发现麻木锐痛的左胳膊成了脱离轨道的钟摆左右晃荡。我吓得哭起来，于是堂姐一面哭一面载着嘤嘤哭泣的我掉头回家。爸妈立即停下活，带我去新郑医院。在那个中年男医生的徒手推拿下，我受刑般疼得死去活来，声嘶力竭。爸当即制止了那个医生，和妈一起带我去了火车站，买了去洛阳白马寺的车票，那里有当时闻名全国的骨科医院。等车的空档，爸给我买了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只一个（火车站的水果，从古到今始终贵的吓人），我知道家里艰难，不肯，可是爸坚持买下了。苹果什么味道我不记得了，只清晰的记得买苹果时爸爸起始的犹豫和后来的坚持。在洛阳白马寺下火车，已是深夜，怎么去的医院，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在白马寺骨科医院，我得到了最温和最正规的治疗，透视机准确反映了情况，麻药拒挡了疼痛，好几个大夫围着我，安抚我，宽慰爸妈，我听见他们小声说只要推出关节窝了的骨头碎片，就不用手术了。结果，他们成功了。我第二天早上在妈妈的表姨家醒来的时候，疼痛开始侵袭我。而让我泪水滚落的，是妈说，她下楼去找一早就出去的爸爸，发现他正一个人坐在马路牙子上抹眼泪，责怪自己不该让我去取衣服，让我受这样的罪……我躲在被子下偷偷哭，心里很疼很疼，比那只受伤的胳膊要疼得多。从此后很长时间，我都不能忘记那我并没有亲见却历历在目的一幕：我黑且瘦的父亲，穿着单薄破旧的衣服，坐在陌生城市的街边，在春天料峭的晨风里，为着他疼爱的小女儿，为着家里东挪西借盖到一半的房子，为着自己多舛的命运和艰难的日子，而背着我们偷偷落泪。这是我的父亲，是那个十七岁就随征兵首长踏上西行列车成为一名测绘班班长为国家卫星发射基地的建设做过贡献的有为青年，是在大伯一家因病离世后为照顾年迈的爷爷奶奶而写信给张爱萍将军坚决申请转业回乡并最终获准的孝顺儿子，是那个集赤脚医生、村干部、名办教师各种身份和耕种劳作吹拉弹唱各种技能于一身的能干父亲，是那个自学成才六艺皆通领导看重学生爱戴的民办教师……可是，生活给了他什么？满院子的老人孩子（三爷三奶无儿无女，是爸妈给他们养老送终），无穷无尽的艰难日子。重重的重压使他喘不过气来，乐观坚强的接缝处，是难以抑制的伤感和坏脾气。

所以在那个夏天的午后，我第一次听许飞唱《父亲写的散文诗》，听着听着眼泪就出来了，一个人在沙发上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因为我又想起了洛阳白马寺街头的那一幕，想起父亲那些年受过的苦，想起我如歌中那个不懂事要饼干吃的小女儿，在睡前问妈妈要一双白球鞋，而妈妈当时是准备只给四姐买一双的，我伏在床边流着眼泪表达自己的渴望，妈妈那为难而不落忍的神情，让我对自己的固执感到羞惭，啜泣着睡下了。可是第二天放学回到爸爸的学校，爸爸递给我一双崭新的白球鞋，另一双一模一样的妈妈给四姐带了回去。我至今不知道那双鞋子的钱爸妈是如何挤凑出来的，他们对孩子的宽容和疼爱让我至今对自己充满怨艾，唯有在歌声中用泪水冲刷凝结在心头的愧疚。

如今，我已到父亲当年的年纪，却不再像他们当年那样为几元钱而作难，可以轻松随意的为他们买舒适的鞋子和暖和的羽绒服。那天在商场，年轻时从不轻易夸我们的父亲对商场导购员说，这是俺闺女，带我们来买衣服。导购员轻轻笑着说：我看出来了。她笑得那么浅，并没有如父亲期待的（我猜想）那样说出你闺女可真孝顺的赞语，我想那是因为她一起看出来的还有回家后老爸老妈一定要把我付的钱如数塞到我的包里，甚至连路费都要带上的真相。

回去的路上，走路快的我为了和爸妈同步，就挽着妈的胳膊，边走边聊，觉得自己已经明显慢下来了，可不时还是要停下来，回转身，等一等落在后面的父亲，看他一步步沉稳而迟缓的走向我们。天上飘落的细雨，在他的新羽绒服上凝成一层细密而明亮的水珠。让我想起初三那年腊月二十三下午，下大雪，无法骑车，补完课放假回家的父亲和我，与一个同乡的体育老师一起，步行回家。我们在白茫茫的田野间健步如飞，凭着记忆寻找道路，八里地的路程很快就走完了，赶到河边时那个红眼睛名叫水太的撑船人还没有回家。河水也没有结冰，雪花一片片落在河面上，无声消融。上岸后我们赶回家，妈和四姐赶紧拿毛巾抽打我们身上厚厚的已经冻硬的积雪，在厨房里，凝结在爸头发上的积雪在他头顶上直接变成水气冉冉上升。那晚的祭灶面条是我记忆里最好吃的，这么多年了还留在我的味蕾上无面可超。
无法超越的还有二十多年厚厚的时光，它让父亲从当年那个喜欢打篮球在大雪中从健步如飞的中年人变成了步履蹒跚的老头儿。过马路的时候，那些两向无车的空档，我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从容走两个来回，可是老爸老妈明明在不停的走着，却常常只够走到马路中间，车就过来了。我不得不像个交警一样站在路中间，招呼他们赶紧通过，并在心里对两边被迫驻车等候的司机致以歉意，对他们没有鸣笛催促的绅士行为报以感激。可即使这样，老爸手里还坚持提着一袋衣服，不肯全让我一个人拎着。他对我的疼爱，没有因为自己的老迈无力而减少毫分。

我在他身后看着他微驼的肩背，想起夏天听过的那首歌：一九八四年/庄稼还没有收割完/女儿躺在我怀里睡得那么甜/今晚的露天电影没时间去看/妻子提醒我修修缝纫机踏板/明天我要去邻居家再借点钱/孩子哭了一整天/闹着要吃饼干/蓝色的涤卡上衣痛往心里钻/蹲在池塘边狠狠给了自己两拳/这是我父亲日记里的文字/这是他的青春留下来的散文诗/多年以后我看着泪流不止/可我的父亲已经老得像一个影子

歌的名字叫《父亲写的散文诗》，我对词作者董玉方心存感激与灵犀，感谢他写出这样贴切的歌并取了这样贴切的名字，来表达对过往年代一代父辈的体谅与感激。他们用自己的坚韧和乐观，用爱和责任，在不自觉的状态下，创作出一首首看似散淡无奇实则感天动地的散文诗。

当当年那个给了我们生命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男人老成需要我们照顾的孩子，我们有什么理由不能像当年他们呵护我们那样去接受并包容他们的不完美，视他们为天地间最值得炫耀的负担，从而在每一个年头岁尾或节假闲暇，笑着对他说：嗨，老头儿，走吧，带你出去玩儿……

作者简介：
孟笑纳，长葛市第一高级中学语文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