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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杀光明》(4)医院以及人造眼泪

我住进这所医院一月有余,这里的时间节奏和我以往的生活有着天壤之别。

这瓶人工眼泪护理水,就悬挂在我的睡衣上,真是活像一件护身符。不知为何,护士们老是忘记这个简单的护理。然而,这种护理却是十分重要的,它能够阻止烧伤的眼睛脱水,还能严防眼睛丧失所有的生理机能,并可能避免未来的其他麻烦。无可奈何,最终我只能获得他们的委托—亲自为自己做滴洒眼睛的工作。我十分需要用它持续不断地浇洒湿润我的眼睛,我不断地按电钮,要求他们来为我滴洒眼药水,有人回答说:“过一会儿”。可是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了,我的眼睛早就应该做湿润护理了。又过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来。我重新再按电钮,护士过来说道:“OhI’msorry.Iforgot.(对不起,我忘记了。)”她转身又走了,而且再也没有过来。换班了,新来了一位女护士。我重新提出要求,我开始怒火中烧,我为能得到这些简单护理所做的努力实在感到疲倦。最初,我以为是他们对我漠不关心,这没准儿是错误的。但是,这种疏忽大意的后果可能是极其严重的。我并不是为我的怒气来辩护,护土们反倒很习惯我的令人奇怪的好脾气。

我感觉不太对劲,到了上午九、十点钟了,我仍然处于半睡眠状态,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我觉得自己非常木呆愚笨,脑子好似失灵。这是心理上的反应吗?也许是的。可是,我怀疑每天早晨他们给我送来的,装在一个平底大口纸杯里的药片。“这些药是为了刺激胃口和帮助消化的”,我用手指寻找到两个长形胶囊,两个中间隔有道裂缝的扁状圆形药片。药片的形状和裂缝引起我满腹疑虑。

这是……这是什么药?”
“镇静剂瓦立秀木( Valium)。
“我从来没要求用这种瓦立秀木药。”
“这是医生开的药方。”
我取出那两枚药片,把它们投进烟灰缸内。

从今天开始,就别再给我瓦立秀木药了。即便给我也没用,我会把它扔了的。”

“您弄错了,这药有助于你镇静和更有效地承受精神上的打击。”
“如果需要的话,我会提出要求的。”

在没有告知我的前提下,医生有什么权力在我的体内采用这种麻醉药品!其后果,这种半睡眠状态使我万分焦虑、十足恐慌,我还以为这是我脑神经经受刺激以后的反应。这次大脑和思想的失控,使我看到我的潜在意识极其懦弱。我接受了我自己这部分的弱点,是由于我无法控制它,正如他们所云,在此情况下采用这种药是暂时的,也是必要的。

自从我停服了瓦立秀木,我的感觉显然好了许多。毫无疑问,今我能够从事写作也与此有关。

今天上午,和往常一样,他们推着我去护理病房。一位新来的护士,她边说着边铺开一本杂志:

“您要耐心点……今天有不少人。

为了不让她为难,我拿起了这本杂志。印刷品的油墨味道扑面而来,为我打开了美妙的阅读胃口

有两指搭放在我的肩膀上,我听到T大夫的声音。
我应该和您说说
我十分惊奇,尽管他的声音总是冷冰冰的,但是通过他指头的压力,他传导给我很热情的感觉。这种手指语言的沟通,渐渐地在我们中间建立起来了

懿达娜来了,她要求来陪伴着我。T大夫好像被解脱了似的,他欣然接受。推着我,我们一起来到他的办公室。

我已经感到有什么不妙的事儿,我本能地嗅觉到了什么。T大夫用单调的嗓音向我通知病情:

“您眼睛发展得很不好。眼组织正在损坏、解除,我担心会出现穿孔。我必须实施切除左眼手术。”

我的胃受到猛烈地一击,恶心感向上涌来。我还来不及理解他讲的全部含义,但是我知道这句话宣布了一个很可怕的事情。这种恐惧导致我呕吐起来,我听到懿达娜的声音:

医生,能不能给他移植我的一只眼睛使他恢复光明?”这是根本没用的,夫人,我们不能掏出一个人的眼睛移入到另一个人的眼睛之中。”

可是,也许等以后呢?”

那也不行,这压根儿不可能

他甚至对懿达娜提出这样的建议深表惊愕

幸亏让我们免除了这种选择。我无论怎样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我心里想,假如医德和手术技术都允许的话,她是会义无反顾的懿达娜的真诚实在令我局促不安。

我试着不要混淆勇气和傲气。不要像一座外表威严耸立,而大里面的穹顶已塌倒在地的大教堂那样。同时,我也小心警惕着我周围的人,别不得已地一味来宽容我

我继续给自己的眼睛滴洒润眼水,自从T大夫宣布了病情以后我开始感觉自已活像个给已经枯死的花浇水的园丁。

两天以来,自医生提出要摘取我的左眼之时,一种强烈的恐惧感侵入了我的整个身心。致使我对自己将要切除的,及不可医治的身体感到厌恶。有幅图像总是反复地出现在脑海里,有一只小勺子在撬开牡蛎的贝壳,一张大嘴就要将它吮吞入肚。这幅生撬、死拔、活吞的画面,对于我来说,犹如是在黑暗中滑进了万丈深渊;在臘梦里被鬼怪紧紧纠缠。我无望无力,我无法阻止那些即将被吞噬的步骤。回想以往,每当我处在大难的边缘,我总会尽力化险为夷。而这一回幸运之神将我彻底地遗弃了。

由于我的睡衣和日本人的和服比较近似,加上我如同烤鱼样的眼睛上缠裹着的黑色绷带等原因,我觉得自己很像个“二战”末期驾驶神风轰炸机的日军敢死队队员。黑绷带遮住了里面的伤痕,这伤痕宛如裸露的身体一样纯洁、脆弱,怎能将其推陈于大众面前,它需要得到尊重和掩护。这黑绷带也让我觉得如同被捆绑在受刑的木桩上,戴着蒙面绷带面具,至少在我与对面讲话之人中间有点平等感。我不能用眼睛注视他,他也不能探索到我的心灵。

另一个画面也在持续不断地缭绕脑际:一个石膏质或大理石的男人头颅,飘游在湛蓝无比的天空,天蓝得就像飞机飞在白云之上方能看到的那样纯净碧蓝。这男人头呈白色并有些透明状,眼睛睁得非常大,也为白色。在这双白色眼眶当中,露出一幅黑色的迷官图,我从中好像看见了我眼底深处的视网膜。以前,每当我直视太阳,或者在被眼科医生做诊断时,在小电灯的照射刺激下出现的眼底反应定也是这种呈冰裂纹的迷宫图。可是,现在我则被禁锢在这座黑暗的迷宫之中。在迷宫里边,只要我以为我仍然是自由的,我就会屡屡撞在那些拐弯处和死胡同的墙壁上。一旦我感觉到被这种关闭感和黑暗的绝望感所侵袭,我立刻就会头晕耳鸣。我会听到类似画廊里的嗡嗡回音,它响得如同一头怪兽,一头低声嗥叫的盲公牛一样,轰轰隆隆的声音不停地缭绕在我的大脑神经中。

我还梦见一位骑士,他头戴柱形尖顶头盔,其帽舌遮住了他的视线。他骑在马上,胸前挂了把长剑,因为看不见什么,他显得十分害怕和满腹疑虑。在前边的路上,有一个年轻温柔的姑娘,她金发闪烁,她用细细的手指握住骑士的长剑。骑士战栗着,爱情的信号如利剑般地插入了他的心脏。他弯下腰来紧紧贴在马的头颈上,一手抓住她的腰际,扶她坐在他的前面。他们双双骑马度过了一整天。她以如痴如醉的爱情来化解他那铁一般的大门,骑土沉默无语,自我封闭。他们走到属于他的一大片森林前,好多动物竞相过来看着他们。骑士依然默默不语,他从裤脚下边抽出一把又尖又薄的长剑,慢慢地将它插入姑娘的心脏。出于爱情,她履行了她全部的奉献。姑娘从马鞍上滑了下来,跌落到路旁。在垂暮之中她看到骑土走开了,在他的四周环有一圈光晕,而黑暗却慢慢笼罩了她

时常,我极其担心我会逐渐失去对视觉世界的记忆力,我很有意识地通过抽象空间世界的声响、气味以及触摸来弥补它。我憋足劲儿想象着这间病房还有里边的铁家具、窗户和窗帘。我刻意在脑子里涌现一些油画,比如伦勃朗( Rembrandt)的波兰骑土,弗兰西斯培根( Francis Bacon)的一系列威廉二世肖像

定不能让我的想象力萎缩,我必须保留住这个能力。我要把我在三十五年中紧密观察、看到的一切涌现在脑际里。我追溯在龙目岛( Lombok)火山的回忆里,我回想起意大利文艺复兴巨匠米开朗琪罗( Michel-Ange)的举世无双的建筑物。我还如饥似渴地继续接受新的知识。在这一方面,盲人们具有极大的天赋能力。

今天早晨,在冷水浴下,一夜的紧张得到了缓解。我突然想到:

What the hell!(见鬼去吧!)这有什么不同呢?这时候他们能够挽救我的右眼,给我多少留下一点希望,至少这只眼睛会重复光明。那么,左眼无论是死于眼眶深处,或者是扔进垃圾桶里,那还有什么重要性呢?无论如何,我也是别无选择

我不愿再多想我的眼睛了,我不愿再听他们讲什么了。让他们继续用不同的药膏为我做护理吧。我本人再也不愿意做一个为死花浇水的园丁了。其他人往往看到我心中的花瓣已闭合,其实,我自己着实地感到这朵花蕊已经完全凋谢了。

我身处死亡与重生之间。整个这个时期,恰是一个十分特别的分娩过程:这是由我本人来生下我自己。过去生活中的我已经死亡而新生的我还没有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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