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千寻胡里奥·科塔萨尔
初识你，是在我的偶像博尔赫斯的《序言集》中。
他娓娓谈及做编辑时的某个下午，你给他送来一份手写的短篇小说稿，他很喜欢，便送去刊印，还让妹妹为它配上了两幅插图。
这篇小说便是《被占的宅子》，你的处女作。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还记得那是18年一个夏日周末的午后，我雀跃地读起了你的短篇全集的第一部——南海出版社的《被占的宅子》。
后来我才知道我有多幸运，这三部短篇集竟然是一年前（17年）才首次中文完整出版。感谢南海出版社。
不愧是得到博尔赫斯赏识的作家，初读便感受到了你的魅力。
阴郁时极阴郁、荒诞时极荒诞，嘈杂时极嘈杂、孤寂时极孤寂，点到为止的细腻、突如其来的惊心动魄。
由于这版“科塔萨尔短篇小说全集系列”是按照作品发表的时间顺序编辑而成，因此在阅读这本书的过程中，我能明显感受到你作为作家从略带青涩到驾轻就熟的进化。
叙事结构从平铺直叙之后安排一个欧亨利式结尾，进化到随心所欲复杂多变，《游戏的终结》中的几则短篇就玩起了意识流（或者自说自话流）。
内容上也愈来愈多地融入拉美独特的风情，后半部的许多篇都颇有《蛮荒故事》的味道，真令我喜欢。
在你给的这场惊喜连连的阅读冒险之后，我先后入手《南方高速》《有人在周围走动》和《我们如此热爱格伦达》，凑齐四部完整的科塔萨尔短篇全集，也就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之事了。
然而我还是低估了你能带给我的惊喜！
在《南方高速》的第一篇《魔鬼涎》中，你就给我上了一课，告诉我什么叫玩弄语言和结构于股掌。全文充斥着不断切换的视角和隐秘的暗示。直至读到最后一段，幡然醒悟，前文的一切都在一瞬间变得既合理又浪漫。这种“了悟”的快感简直令人上瘾。
而后，与集子同名的《南方高速》则看得我几欲落泪。人生就是一场堵车。一群人因某些道不明的因缘缓缓相伴而行一程，经历生老病死，体会喜怒哀乐，又突然被加速的命运洪流冲散。人啊，离别后总是爱感叹，然后带着感叹上路，重新汇入那一股陌生的潮。人生际会，大多如是吧。
「唯一真实的是重复的欲望」你在《正午的海岛》中如是说。按部就班的无意义的日程和做梦一样虚幻，只有执着的心中所欲才是真实。
轮到《有人在周围走动》了。
和前两部相比，你这次的故事似乎更多了些隐隐的残酷、焦虑和心碎——也许是来自当年时局的变化和战乱的背景，还有你步入暮年的忧虑的心。
你那层层叠叠、几近疯狂的呓语从《午睡时分》中漫出来，画面在青春期的好奇探索和被有假手的男人侵犯的噩梦间不断地跳转，直到最后残酷的真相揭露，那种挣扎和悲哀让我想到《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光线变换》和《信风》两篇呼应，不知是否是你着意书写爱情的一体两面。前者的爱情寄托于强制对方进入的角色，终究是一场空；后者的爱情则从一次主动的身份转变中死灰复燃。
而全书最得我心的一篇是《索伦蒂纳梅启示录》。轻巧的开篇续以如烟花般炸裂的后续，鲜艳祥和的画作与血腥残酷的屠杀，相机拍下的是什么，真实发生的又是什么呢？而我亦看的你的希冀——见证过的真实，终究不会被掩埋。
在收录的三部短篇集中，我最喜欢与书同名的《有人在周围走动》，那是60多岁的你，经历着战乱、压迫和死亡，用阅历丰富的眼睛抽离地看生活，所看到的生活的本质。
《我们如此热爱格伦达》，我们如此热爱科塔萨尔，我如此热爱你！
《某个卢卡斯》中是数十篇由卢卡斯串联起的短小故事和体悟感想。卢卡斯是你在纸上的化身。他有着略带笨拙的可爱，又有着突发奇想的机智；有着面对人生的无奈，又有着洞见社会的深刻。分裂又融合。他的世界，充满抽离于庸常的不可思议、轰隆隆汹涌而来的奇思妙想和它们背后扎人的隐喻。
相较于《某个卢卡斯》，这本书里的另外两个短篇集《我们如此热爱格伦达》和《不合时宜》则带有更熟悉的味道。
你依旧在这些故事中挥洒着天才的想象力，构造出一个个回环的世界、一场场在虚实中穿梭的旅程。但我亦能感受到，尽管你后期的作品仍不乏灵动和飘忽的想象，但也许是受当时阿根廷的政治环境影响，整体氛围更加凝重，也更多地影射现实。
在《记事本上的文字》中，你用完美的架构，在庸常的生活中渗入丝丝凉意。层层深入的恐慌，令我不禁怀疑城市下方呼啸交错的地铁网，是否真的已被某种苍白的生物占领？
在《不合时宜》中，你则用微凉而忧伤笔触，写一个少年青涩的夏日回忆，写一段无疾而终的单恋，写多年后美妙的重逢，而最终，你写的居然是「文字拒绝现实」。
「在某个时刻到来之前，它们一直在书写事实，那里充满了阳光和夏天，班菲尔德的院子般的语言，多罗般的语言，游戏和大水沟般的语言，真实记忆的蜂箱嗡嗡响。只有当某个时刻来临的时候，只有当萨拉和班菲尔德不再出现的时候，故事才会变得日常，才会变成没有回忆，没有梦想的实际的当下，才会变成纯粹的生活。」
看着这些文字，无可救药的酸涩一下子上涌。谁不曾拥有回忆又背叛回忆，希求美满又被现实击垮呢？
至此，读完了你的全部短篇小说，也完成了这一场与你的提心吊胆、惊心动魄、复又令我魂牵梦绕的对话。
我仿佛走进了你的世界，梦与醒、死与生、虚与实的边界已悄然模糊，我的全部思维，则被你那独特的因果和难以复制的逻辑牢牢掌控。
请让我表白，我真喜欢你啊。
喜欢你不着痕迹的轻，喜欢你藏在轻薄纸页和轻灵文字后面的重。喜欢跟着你从现实游开，去镜像、梦境和虚无中载浮载沉，也喜欢在某一刻突然被迎面的现实击中要害。
聂鲁达说：
「任何不读科塔萨尔的人命运都已注定。那是一种看不见的重病，随着时间的流逝会产生可怕的后果。在某种程度上就好像从没尝过桃子的滋味，人会在无声中变得阴郁，愈渐苍白，而且还非常可能一点点掉光所有的头发。」
听听著名诗人的安(恐)利(吓)，来邂逅科塔萨尔吧。没有人会失望。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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