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千寻未知世界里的悲悯
——《边城》读后
王丽虹
一周里下了三场不小的雪。中国北方二月末尾，雨水已过的时节，还能有如此的天气，实数不为多见。重读《边城》至最末页后，立在窗前，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里，笼着远山，罩着近水（阿什河）的细细软软随风斜斜飘舞的漫天雪花，我的心情依旧久久不能平静。
沈从文笔下的《边城》讲述了湘西小镇上一对相依为命的祖孙平凡宁静的人生，以及这份平凡宁静中难以抹去的寂寞和淡淡的凄凉。
贯穿小说全篇的是一幅沉重古老静止的边城画卷：“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条小溪，溪边有座白色的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小溪绕山岨流约三里便汇入茶峒大河。静静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计数。”小说便这样把我们带入与故事结局完全不同的唯美时空里，仿佛让我们陶醉于一曲清新悠远的歌声中。我神往那个秀美之地，同时，我亦悟得：正是湘西这块土地上自然秀美的风光，孕育了勤劳、善良、质朴的爷爷，孕育了美丽纯洁的翠翠，也孕育了家业有成的顺顺和在浪里行船锤炼的两个儿子——天保和傩送。
主人公翠翠，一张黑黑的瓜子脸，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纯美中带着羞涩。湘西原始古朴的节日——端午节，成为翠翠爱情故事的主线。第一年端午节，与茶峒山城一样，她与傩送的初遇仿佛也是静止时光中的美好。黄永玉曾以此为题材作过木版画，画中的翠翠只一低首回眸间却有不胜凉风的娇羞。这画面即使简单，也已在人的心上幻化出万紫千红。即使后来有漫天花雨，在翠翠的印象里也没有那个端午节所经历的事甜而美。一句“鱼咬了也不关你的事”传给傩送，也将她的活泼可爱传给傩送。翠翠的爱情似乎有过日朗天晴的开端。
第二年的端午节，让怜爱翠翠的爷爷感到欢喜的不仅是顺顺家的大白鸭和尖嘴粽子，还有天保的率真表达。这使爷爷有些欣喜，有些不确定，亦有些惊慌。爷爷是怕翠翠步母亲的命啊！自这一个端午节开始，太多的疑惑与不确定日夜折磨着爷爷，也千回百转地揉碎了翠翠的心。
翠翠是美好的，美好到大老（天保）和二老（傩送）对她的爱情都是小心翼翼的。翠翠心里已装满爱情，且这爱是唯一的，是会在爷爷提到嫁给天保时又羞又气地掐断话头，是当心上的事落空时强烈的心理反映：“来人做媒的是大老（天保），不曾把头抬起，心忡忡的跳着，脸烧得厉害，仍然剥她的豌豆，且随手把空豆荚抛到水中去，望着它们在流水中从从容容的流去，自己也俨然从容了许多。”
她惊愕和极度失望，妄图掩饰而又暴露无遗的心理，她的泪水伴随着她又烦又乱的心……她哭倦了，睡着了。
这一刻我忽然悟得：翠翠并非不愿去大胆争取大胆说出自己的爱情，只是少女含蓄羞涩的性格。她何尝不极其盼望爷爷不用她开口就安排好她的心事了呢！一个十四五岁的温情少女，自幼生长在竹林旁，溪水边，终日以黄狗为伴，在丢了父爱，又失了母爱之后，又怎能不依靠唯一的祖父，怎能不把青春少女最初萌动的美好爱情藏在心里，而独自熠熠生辉呢！
每个人心里也许都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作者如是，翠翠如是，我也如是。然而，我们都将余下的岁月留在了等待里，孤寂地等待。等得眼已垂落，耳已闭锁。若将所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放置于《边城》里，品一字一句，无不散发着清凉，若有情人不成眷属，剩下的不是情，是泪。
读罢《边城》，从头至尾，一抹淡淡的愁云萦绕于心。最动情处要数爷爷已去的那一刻。爷爷已垂垂老矣，确需在翠翠的未知世界里劳神。他温和而悲悯的笑着，一直想着要给翠翠安排得好一点，而翠翠在爷爷的葬礼上才会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凄凉，面对至亲的离去，至爱的离开，此刻的翠翠才有前所未有的真实感，翠翠只是哭。是谁说过，不哭过长夜，不能语人生。我想没有经历过青春的甜酸凉薄，大概也不能懂《边城》，不能懂翠翠未知世界里的凄美爱情。
“这不是人生罪过。诗人们会在一件小事上写出一整本整部的诗；雕刻家在一块石头上雕得出骨血如生的人像；画家一撇儿绿，一撇儿红，一撇儿灰，画得出一幅一幅带有魔力的彩画，谁不是为了惦记着一个微笑的影子，或是一个皱眉的记号，方弄出那么些古怪成绩?翠翠不能用文字，不能用石头，不能用颜色，把那点儿心头的爱憎移到别一件东西上去，却只让她的心，在一切顶荒唐事情上驰骋。她从这份隐秘里，便常常得到又惊又喜的兴奋。一点儿不可知的未来,摇撼她的情感极厉害。”作者用这样一段不算短的文字，极尽诠释的不仅仅是翠翠内心华丽的梦，其字里行间，又何尝不透视出作者对人间苦难的一种感同身受的情感，一种同情。这同情不是可怜，是对人间苦难中的人并不轻视、蔑视甚至可怜折射出的博大的爱！
傩送是注定将被留在翠翠似水流年的记忆里了。那个月光下唱歌，把灵魂轻轻浮起来的年轻人……
越发怀念茶峒清澈见底的流水，桃杏花里的紫花布，以及那带着薄薄凄凉的温柔的黄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