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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也识字》序言——一地碎陶

那时候,家里也有精致的瓷碗,晶莹的,白色的,外面有“五子夺莲”的图案的,但一般很少用,除非来了远客。贫困中,碗虽然不至于那么金贵,但却也不是随便可以打破的。所以,供孩子们使用的,往往是那种褐色的大海碗。
这种碗有它的好处,不论什么饭,盛一次便够。大人们也用,于是,每到吃饭的时候,庄子门口总会有三三两两的人们出现。一边吃着,一边聊天,有时吃完了,聊天可以进行到夜深。孩子们呢?则不会那么安分,端着碗,想吃了吃上口,不想吃了就放在一边玩一会儿,结果等想起再要吃,却发现已被猫把碗都洗干净了。
这种碗也有它的坏处,就是太过沉重。孩子都比较稚嫩,端得时间长了就觉得成了一个负担,于是,换个姿势,将手掌向后撑开,顶在肩上。这下问题就出现了,它会掉下来。坚实的,只不过把饭倒在地上;不太坚实或者以前有过同样经历的,就会摔破。那个时候,我们往往会脸色变得苍白——等待我们的,毫无疑问,轻则责骂,重则挨打,就看父母的情绪了。而我们身边的同伴,往往会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来——昨天他刚刚受过同样的待遇,我们的表现也是相似的,天道不爽,报应不爽。
这碎了的陶片,蛮有它的用处。那时我们的游戏太少,无非就是踢踺子、摔跤、斗鸡(两人一腿站立,一腿盘起,跳跃攻斗,不是贵族们将鸡培养了斗的那种,虽然我们的鸡也斗,不过,那是它们自己的事儿,而且常会招致家庭主妇的干扰)这些,如果说这中间有什么高雅的,那就是跳方格了。

跳方格,也就是随便在地上画上一些方格,然后将陶片放在起点,一只脚提离地面,一只脚用脚尖或脚侧来踢。踢到哪里是有规定的,踢得不到位或者踢出界了,就算输了,最先到达终点的为赢。别小看这种游戏,它既需要身体的平衡,又需要一定的耐力,还需要必要的技巧。说它“高雅”,就在于它没有其他游戏里面的“野蛮”成分,而且不论成败,本事说了算,不至于像其他游戏一样最终往往以骂得脸红耳赤或者打得不可开交结束。
自然,我们需要的陶片是有限的,其它用不着的,就被扔在庄外不远的地方。那儿越堆积越多,最后和鸡毛、碎布形成一个大包。那个大包往往让我胆颤心惊,我常想,如果哪一天,这里的人都不存在了,它们会散成一地,成为一种特别的、触目惊心的景观。
这倒不说是我那时就对人生有这么深的理解了,而是它让我马上会联想到另一方存在。
离村子五六里的地方,原来应该是一片沙漠,现在却唯有两座沙丘存在了。在那沙丘的边缘地带,我们一般走得都比较小心,因为如果不注意,光着的脚会被突然冒出来的陶片划破。

那儿破碎的陶片足够多,如果你愿意,把沙子铲起一些,会发现沙子下面也有。这完全可以证明,原来那儿的陶片更多,大部分却已被沙子掩埋了。那些陶片,与我们打碎的大海碗的陶片既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相同之处在于,它们的颜色几乎是一样的,质地几乎是一样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们有的颜色更深,在太阳下能反射出黑黝黝的光来,那种黑色像岁月,像死亡,一片陶片却深不见底;它们大多更厚,更粗糙,摸上去,就像摸到了历史的肌肤。
每次看到它们,我都会升上许久的怅惘。它们在那儿应该有一定的年岁了,自然不是某些无聊的人将它挪移到那里的,它们应该是人类的用具。而几乎所有的用具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现代气息,那么,显然,那些人与我们生活的年份应该相隔了一段漫长的时间了。
这样,就只有一个可能。在我们的羊群默默地寻觅着食物的地方,应该存在过一个村庄,有人在那儿耕田织布,在这儿生男育女,在这儿婚丧嫁娶。忽然的某一天,由于某种原因,他们离开了那个家园,将那些陶片抛掷在那里,而从来没有人再去凭吊和慰问了。

他们的离开,有可能是战争,河西走廊,那是战乱频仍的地方;但从沙丘现在的威势看,最大可能又是环境的变化。他们生存的地方,被沙漠占领了,他们不得已迁往别处。那样来看,我所看到的沙丘仅仅是那份侵占的一小部分,大部分则被后来的人改造了,于是,又有了新的居住者。这样来想,应该是比较合理的。但却招致我更多的惆怅:他们不是我的祖先,我的祖先是后来的,这中间,是一段长长的空白,那么,他们是到哪里去了?而我又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有那么一天,我们仍会扔下一地的碎陶然后去往他处呢?那么,故乡到底是个什么概念,她的具体内涵到底又是什么呢?
我坚信我的判断,还有一个原因。在离那儿几里远的地方,就是那个历史上颇有记载的黑水国的遗址了。据说很早以前,那里有一个小国,后来,被沙漠吞噬了。沙丘所在的地方,极有可能是那个小国的一部分。这样来看,哪怕是我所驻足的地面,也是时间赐予的,而它曾有的辉煌,则被埋在地底下,露出来的陶片,仅仅是它的残余。
我们很少会将那些陶片拿回去玩儿,它们太厚了,不适合。有时出于恶作剧的心理,看到稍大一些的陶片,还会将它砸碎,仿佛潜意识里,要将它恢复到最初的形态。但我知道,这靠我们的力量是不行的。自从它被那些粗糙的手和热望的眼铸造起来之后,它就不再是它自己了,它代表了一个村妇的收获,一个农夫的寄托,它牺牲了它自己,甚至哪怕是现在,它的主人早已湮没于历史深处,它仍用残存的生命维护着它所扮演的角色。而在它的身边,风沙年年地刮着,像一首远古的歌谣。
那片死寂的地方,在那些陶片的温存和坚守中,不再显得那么寂寥。那些陶片里,蕴含着一种活生生的生活,曾经被他人拥有过并曾经被后来的人拥有的。我的眼前,常常会出现一幅图景:天空中传来干燥的信息,无边无际的蓝被忽然染得血一样红,没有炊烟,有的只是鸡犬狂乱的叫声;孩子赤着脚,裸着身子,泪痕划破了脸上积年的污垢,妇女头发蓬乱,满面的慌乱;男人拉来骆驼,喝斥着女人将能带走的东西尽量地收拾起来带走;女人把细软都收好了,看到那几个相伴多年的陶罐,它们有的,里面还盛着准备节日时喝得酒,深深地叹了口气,抹了一把泪,仓皇地走了出去;驼队在已临的风沙中起行了,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只剩下一位老年妇人的白色的头发,飘摇在即将合拢的天与地之间。

而大风吹着石子来了,携着尘沙来了,它们肆无忌惮地吹倒了院墙,拔出了柳树,吹晕了那头被遗忘的羊,然后,闯进来,撞破了那个陶罐,它里面流出的稠酒,成为对那个村庄的最后祭奠。
常常看《探索发现》这个节目,那里面,考古学家总会从一些历史遗留下来的物什中发现历史,并且还原历史。但到得结尾,往往还留下一两个迷惑,引起观众无限的遐思和感慨。那一地的碎陶,就是我的探索发现,而它们的来历,就是那个无法解答的迷惑。历史,并不全都在书册上,还雕刻在山峦上,深埋在大地里。那里,有时光带不走的热情,有岁月抹不去的渴望。
我们在那阳光和风雪中,仍是捡块陶片跳方格,往往在那时,我们还会唱一些歌谣,为成年人所听不懂的。陶片,在我们的脚下或左或右地滑动着,那是光阴的影子,那是永远的记忆。
而这些影子和记忆,就铭记在许多的野史笔记中。从《清代外史》《康雍乾文字之狱》《春冰室野乘》《栖霞阁野乘》《清光绪帝外传》《慈禧及光绪宾天厄》《清宫琐闻》《圆明园总管世家》《清代之竹头木屑》等书中,我选取了若干故事就像岁月的碎陶一般加以呈现,来让我们依稀窥见那个王朝的模糊背影,也让我们对自己的来路和去处有一个基本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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