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千寻书名：《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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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人在此时仅有的恐怖是没有一具自己的骨血热热地贴着你倒下，再一块冷下去。
>> 她母亲在她头顶上打一下，叫她去把带回婆家的东西收拾收拾，娘家可不打算留她。小环这才拧着脖子，斜着下巴进屋去。一分钟时间，她已经出来了，头上扎着头巾，棉裤绑腿也打好了。她当然是早早把东西收拾好了：听见二孩和他母亲进门，她已经把该带的东西归拢到了一块。二孩很少动作的嘴唇稍微翘了翘。他觉得小环还挺给他省事的，胡闹、收场都恰到好处。
>> 十点多的太阳还在东边，拆去烟囱的墙留了个圆窟窿，从那里进来的太阳成了一根亮晃晃的柱子，落在地上，亮晃晃的，成了个地上的月亮。
>> 她正看着的，是个女人透顶的女人——灌足浆汁的皮肉把凸处不知羞耻地腆出去，又在大腿交叉处叵测地收敛，黑暗下去。那是个黑丝绒的诱陷，黑得像谜一样深邃，自天地起始，它诱陷了多少猎手？它可不平白无故诱陷，它的诱陷全是为了最终能分娩出这么一团粉红的小肉肉。
>> 为什么爱一个人爱到这样就不能自已？就要让她（他）疼？恨不得虐待她（他），让她（他）知道这疼就是爱？或者这爱必须疼？
>> 她头一眼看到他，是隔了一层淡褐色雾霭——装着她的麻袋给外面的雪天一衬，就成了罩住她的淡褐色雾霭。她给搁在台子上面，他是从雾霭里向她走来的。她蜷缩在麻袋里，只看了他一眼，然后她闭上眼睛，脸几乎藏在自己肩膀下，如同即将挨宰的鸡。
>> 世上没有多鹤的亲人了。她只能靠自己的身体给自己制造亲人。她每次怀孕都悄悄给死去的父母跪拜，她肚子里又有了一个亲骨肉在长大。
>> 她要给自己生许多亲人，然后她就再也不是举目无亲的女人了。
>> 她这一刻恨所有人，头一个恨让自己莫名其妙怀起孩子的中国男人。多鹤不喜爱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也不喜爱她。她不是要跟这男人讨到喜爱，她讨的是生存。她母亲、她祖母差不多都是这样。她们真正的亲人是她们自己生出来的人，或者是把她们生出来的人，一条条的产道是他们亲情来往的秘密隧道。
>> 父亲的阵亡通知书在母亲的面前展开时，母亲没有疯。她生下这些亲人们就为了这一刻：在丈夫一去不返时，一群小小的亲人围绕身边膝下，让你知道你还没有完蛋，每一个小小的亲人都将可能是你的转机。
>> 多鹤的肉体全破了。她的母亲就这样把她生到地球上，那么甘心地忍受一场超过死的疼痛，就因为她要生出一个自己至亲的亲人来。
>> 她替儿子在所有不堪的下场中选了个最好的：让赐予他生命的人索走他的生命，这多少也是一种圆满。
>> 女人只爱在为她动心的人面前流泪。多年前，这个男人的一句话“留大人”，让她落下了这个坏毛病，就是爱在他面前流泪。
>> 布门帘是块褥单，是小环母亲自己织的布，又请人给印成了蓝底白梅花，作为嫁妆陪过来的。门帘把一个像以往一样的黄昏隔在外面，黄昏里有母亲们唤孩子回家吃晚饭的嗓音，也有鸡群入笼前的咕咕的叫声，还有二孩妈擤鼻涕、二孩爸干咳的声音。
>> 此刻面对不再是张二孩的男人，小环的鼻腔堵成一团，堵得她头晕。那个张二孩没了，成了这个张俭，这就足够她再放开来号一次丧。但她绝不让泪落下来，让外人看去。她的泪正是为了自己被划成外人而生出的。
>> “得劲”这词不能拿别的词置换，它是天下什么东西都置换不了的。
>> 这个家是由每一个人撑着的，哪一个走掉，都得塌。丫头高兴得这样，要是三个成年人中间抽身走一个，丫头会怎样？丫头心目中的家就塌了。就像丫头走了，或者大孩、二孩走了，小环的家也塌了。这时来分谁是谁，不是已经太晚？分不出谁是谁了。
>> 在和张俭相爱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她要融入一个中国人的社会，要中国人把她作为同类来认识。她甚至没有觉得孤独过。她有她的孩子：她为自己生养出来的一个个亲骨血——那些身上有一半竹内家血脉的亲骨血。她曾经想，只要他们围绕着她，就是代浪村围绕着她。但是这些都变了。她一生相托地爱上了张俭，似乎他是不是她孩子的父亲，已无关紧要，已文不对题，要紧的是，她在这块异国国土上，性命攸关地爱上了这个异国男子。
>> 松树的香气淡一阵，浓一阵，在树梢上轻轻打着哨音。哨音是湿润的，摸在她的额头上、面颊上。
>> 他的老实、沉默寡言是他不屑于跟人一般见识，他心里似乎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去对付。
>> 多鹤咯咯一笑，小彭感觉像二两酒上了头。
>> 小彭从来没注意到这个男孩的眼睛可以如此地野。他留心过他的性情，总是热情比一般人高，爱什么是带着高度热情去爱，恨什么也恨得热辣辣的。
>> 这是个良机：女人太伤心了，男人伸出肩膀让她舒舒服服把悲伤发散，水到渠成就把她拥进怀里。
>> 她再多礼也有那么一点不可驯化的东西。她笑得再恳切也有那么一点生涩。而这一点生涩会在二孩身上爆发：二孩那冷冷的热烈，那蔫蔫的倔犟，那种对某人某物蛮夷的喜爱和愤怒，原来是从这儿来的。
>> 一切的不寻常都让他更加骄傲，因为只有不寻常的人才能够得到不寻常的浪漫。
>> 所有的儿戏你不能去生生地斩断，本来儿戏自生自灭，你一斩，它疼了，它反而至死不渝了。
>> 人在一块儿呆长了也有害，不知怎么就生出了莫测的变数来。
>> 热闹了半生的朱小环头一次对热闹憎恨起来。这一幢接一幢一模一样的楼房，几十幢上百幢，一幢幢都掏出一模一样的密密麻麻的窗、门，人人都热闹在别人的生活里。
>> 她的骑士苦苦地爱她：不拥抱、不亲吻、不交欢地爱，却是奋起杀戮地爱。宽大的工作服在三月的风里成了盛装和服，鸭舌帽是瑰宝的头饰，她的骑士对她的爱，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他的受罚，他消失的英俊，他不再有的魁梧，都让她更爱他。
>> 对于许多人来说，世上是没有多鹤这个人的。多鹤必须隐没，才能存在。
>> 他从小到大的环境里，话说得好的女人太多了，没有沉默得这样好的。
>> 能结婚的女人到处都是，能不结婚而相恋的女人才独特到家。
>> 丫头和张俭都是什么见识？那么怕人家咬耳朵、戳胳膊肘。让他们咬去、戳去，什么羞耻都长不了，别人会很快出新的事，就会有新的羞耻。一有新的羞耻，旧的就复好如初，什么都没发生过。
>> 他突然在这苗圃深处明白，他从来都没有喜爱过她，而是为她着迷。着迷更可怕。
>> 她在纳闷：人们遇到灾祸时都觉得过不下去了，可过了一阵发现，也就那么回事，还得往下过。
>> 小环觉得张俭缓刑的两年，她会很忙，她会踏破铁鞋去找那个伸冤的地方。张二孩揭开了她的红盖头，她心里默默许了他一个白头偕老的愿。她不能许他不算数的愿。
>> 似乎找不到比中国农活和中国家务更沉重的惩罚了。
>> 黑子看见她心里打主意要杀自己，最近可没为她少操心。一个人的彻底绝望是有气味的，一定有，不然黑子怎么嗅出来了，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 多鹤想，她曾经对他发生的那一场迷恋，差点要成爱情了，就因为她看到他有酷似高尚者的一刹那。
>> 多鹤脸转向窗外，稻田的水在太阳下成了一块块碎裂的镜子。
>> 她向一个卫兵打听厕所在哪里，然后走到无情的七月太阳里去了。她把一小段时间单独留给多鹤和张俭。她恨自己的命苦，苦在自己跟两个更加命苦的人绑在一块。谁也不要他俩，谁也不疼他俩，不就都轮到小环头上了吗？她小环这辈子怎么碰到了这对冤家？
>> 她让他每天晚上九点的时候想着她，她也会在同一时刻想着他。他和她在那一刻专心专意地看着心里想出来的对方，这样，他们每天晚上的九点，就见面了。
>> 这么几十年，是好好陪伴，还是吵着打着陪伴，总之有好气没好气都陪伴惯了。
>> 这一切就是一大圈冤枉路，没必要却无奈地绕过来，现在的多鹤跟几十年前的多鹤叠合在一块，让小环看到那绕出去的几十年多么无谓，多么容易被勾销。
>> 亲人和亲人间，不打不成交，打是疼骂是爱，事后把一切当成笑话，和解多么省事。
>> 没有比人的脚更霸窝的东西，它们在一双鞋里卧一阵，鞋就是它们的窝，按它们成了型，凹的凸的，哪里低哪里高，内八字外八字，翻砂翻出的模具似的。另一双脚进来，对不起，原先那双脚的形状丑也好美也好，都得硌你磨你，且得跟你的脚磨合一阵。要不你就得替原先那双脚矫枉过正地掰扯内八字或外八字，等掰扯过来，你的脚终于在鞋里霸了窝，鞋也该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