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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唱《诗经》

翻开《诗经》,透过那些或绮丽或朴素、或典雅或俏皮的文字,你宛然不时会听到虫子的鸣声。看《卷耳》,仿佛就有那么一只虫子蹦跳到那个斜口的筐子里,用它不解风情的声音打乱那个思念着远方行人的思妇的缠绵思绪;看《东门之杨》,仿佛还有那么几只没有出现在文字中的虫子爬在树上,用它们切切的鸣声安慰着那颗失落的心灵。是的,就是虫子,各样儿的,各色儿的,有名字没有名字的,爬伏在那么多的诗歌的字里行间,你稍稍地睁大眼睛去看,它们便用不同的声音歌唱着,应和着你的心跳,拉着你走近那个旷野中有一枝早早醒觉了的花朵缓缓绽放的童年时代。
《诗经》里的虫子,都是喝露水长大的,到处都是它们的家园,而那些稀稀落落地生活于它们领地之外的人们,则似乎成为它们诱逗的对象。它们有时候会很顽皮,闯入到人的家里去,扑入到他们的视野中,让他们来聆听自己操持的语言。而那时候的人们很安静,很纯净,他们哪怕再忙再累再慌促,却拥有着随时能够让脚步停顿下来的能力,用敏感的耳朵去把握,便能真的听懂那些歌声。

公鸡已经鸣叫了,天将亮了,应该要去上朝了。为什么非要去上朝呢?那不是吗?虫子在嗡嗡地叫着,不正好睡觉么?演绎的,是一场夫妇及时行乐的喜剧。而《出车》中那虫子的鸣声就比较悲凉了:它们没有名字,似乎征行在外的丈夫也无心去追究它们的名字,它们就躲在草丛里,只隐约把嘶嘶的像秋风吹落枯叶的声音传到他的耳鼓,让他忧心忡忡,让他思情百结,让他稍一掉头,便看到故乡妻子殷殷等待着他的模样。
更多的,则是一种按部就班的日子里艳艳的爱情,哪怕它带着一丝悲苦,一丝酸涩,也会让人心甘情愿地扑入它的怀抱,在一声声虫鸣中。蝈蝈为什么响亮地叫?蚱蜢为什么起劲地跳?它们求偶哩。在这一点上,虫子与人是多么地相像啊,那是自然的节律,是本能的需求。看着虫子在那儿的表现,想到的,仍然是心中的那个人:没有见到他,虫子招来的是忧愁和焦躁;见到了他,带来的又是喜悦和满足。何况还有那供虫子隐身的鲜嫩的草叶,在春风里更是摇成一曲明亮的歌。

而对于一年四季辛苦劳作的农民,不同的虫子的出现与消失,不同的虫子的高声吟唱与走向沉默,有着时间的更迭和节序的推移在里面哩。他们对那些虫子的关心,就像在关心节气移动的脚步。它们是他们的时钟,是他们的日晷,是他们被岁月渐渐赐予的一道道皱纹和一缕缕白发。五月会有知了的噪声响起,也会有蚱蜢在弹着有力的腿蹦跳;六月,纺织娘开始振翅了,会不会扇来一阵清凉的风呢?最具时令特点的,则是日日相伴的蟋蟀,你看它,七月的时候,在田野里跃动,八月就来到了屋檐下,九月居然闯入门户,到了十月,无处可去的它只有爬到床下了。蟋蟀越来越近的身子,背着季节的阳光和风霜呢。看着这样的表达,你真的会觉得古代人生活的简单:在对一种虫子的伫望中忙碌着,在对一只虫子的凝视中看着时间的流转,然后叹息一声,等待着岁暮的降临。

最终,还是这只蟋蟀,首先感受到了岁暮之风的寒瑟,蠷蠷地一声接一声的鸣叫着,带着紧张、无奈、惊恐和一丝从生命深处生发出来的悲凉,闯进了人所居住的堂屋,来寻觅一块能够赐予它所希望的温暖的地方。它的情态,牵引出的,还是注视着它的形影的思索:蟋蟀象征着节律,它的闯入,意味着一年又要将尽了,对于人来说,在忙碌之中又是一岁光阴流逝了,生命是如此短暂,岁月是如此无情,那是不是应该在做好本职的事务之余,来享受一下生活的乐处呢?但即使在那个时刻,先民仍然怀着一份发自内心的警惕,享乐是可以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正因为日月如梭,也要趁着这个时机做一些有益的事情啊。
而当这种生命的悲剧意识觉醒之后,最后,有一种特别的虫子登场了。蜉蝣,这种穿着漂亮的外衣在空中振翅飞舞的虫子,甫一出现,便被赋予一种强烈的悲凉的色彩,成为汉民族后来再也摆脱不了的痛: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它细小、微弱而柔嫩,多么像生存于这世间的人;它鲜明夺目,舞姿华美,可朝生暮死,瞬息而亡,又多么像人这忽忽一世。善于联想的思维,总把这两者紧密地链接起来,然后提出一个任何性灵也回避不了的问题:生命是这样的短促,而哪怕在这短促中,也充满着各种忧伤、失落、苦闷和挫败,那么,在时间的车轮急速运转的前提下,我们应该如何面对真实的存在?我们又能到哪里才能找到真正的归宿?这个奇妙的虫子勾连出来的,是忧郁,是彷徨,是困惑,更是无可奈何地面对生命底蕴时的一种惆怅和酸楚。
在虫子的鸣声中,我们的先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们没有进一步去追寻结论,而就当作一个问题,把它鲜明地摆放在那儿,等待着后人同样没有答案的沉思。而他们,在艰辛的境遇中,则把眼光投向了别处,那儿,同样有虫子的吟唱:在一个男子等待一个美丽的女子时月亮升起来的树影下,在一个女仆劳碌了一年后终于得以回家看母亲的那片草丛中,在一个征夫为了家邦留恋地看了一眼倚在村头的父母的身影之后荷戟前行的大道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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