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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西北师大——黄河,毕竟东流去

在到师大旧文科楼学习之前,我对省城兰州所知甚少——我既不知道她是一座怎样的城市,也不知道她有着怎样的历史和现在。但我却知道,有一条河流,在我的想象中宽阔、迅疾、汹涌的河流,从它的腹部映着日光流过。

河流,对于我已经走过十八年的历程,是一种较为陌生的存在。我在上中学的时候,虽然经常会从那条已经写入河西走廊的历史的河流上穿过,但在我眼里,它那一湾仿佛阳光一强烈就被蒸发净尽的水流已经不能以“河”来命名了。更何况,我想见到的“黄河”它早已不仅仅是一道浊水那么简单,它有着更多的被历代人们赋予的内涵,文化的,血脉的,精神的,民族的。

1988年的夏秋之交,我第一次看到了黄河。那一天,我怀揣大学录取通知书,背着行李,和同学海英(她考入了政治系)坐上了大学专门来接新生的车后,迤逦驶入了兰州。一路上,我看到了兰州灰蒙蒙的天空,看到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看到了热闹与喧嚣的混杂,不久,我就看到了黄河。

我坐的车向西走,我眼中的黄河向东流。向东流的黄河被夹在深而广的河道里,显得很温顺,很柔和。一道远远比想象的澎湃浩瀚要平缓狭窄的浊流,就那么在阳光下流淌着。没有两岸绿色的烘托,它显得有点沉静,有点落寞。我的想捕捉遥远的青藏高原上那座雪山在悸动中融化后的第一滴水珠的寒冷和晶莹的愿望,注定在那份隔着车窗的朦胧的怅望中归于失落——它的色泽,它的流势,与清冽无关,只是与那灰蒙蒙的天气中洋溢着的懊热一样,让人感到一种从远古飘荡到今天的混沌。这,应该就是它的原色,那从传说的蹈火而歌的原始时期一成不变地流到今天的原色。让你分不清哪是水,哪是沙,只感到岁月凝滞在它河面的流淌,从这个城市的中间悠然而过。“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只这么一想,便有无穷的思绪浮泛上来。

后来,我常常梦见一堵灰色的墙,不高,但特别整齐,用砖砌成的,外面是一条与宽阔的马路相邻的小路。被茂密的树隔开了,哪怕马路人来车往,小路上也显得很是寂静。走着走着,总有更为高大的树,从墙里面探出头来。有月亮的晚上,更是在地面上投下斑斑驳驳的影子。那里面,就是我待了四年的大学,也是我学习了四年的旧文科楼的所在地。倘若顺着那条路一直往前走,越过校门,到了一个什字,拐过去,墙就马上显得高大厚实起来。而它俯望的,却是一条土路,很宽敞,却凹凸不平。在路的另一边,是被损坏了遗弃后的乡村。而倘若一直沿着那条路向前,不远,就能看到黄河,就到了黄河边。

我的大学,是在那条世界闻名的大河边,是受着它黄色的浊流的浸润而存在的,而在校园里,无论住宿,还是学习,却是听不到它的一点声响的。这种境况,让后来回忆起当时生活的我,往往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思绪:我们追随知识而来,却意外地受到了它的护佑,并且在那些青春的寂寞而多感的日子里,把一些细微的浪漫,毫不吝啬地赐予了我们。

二十四年后的那一天对师大的再一次过访,我是从西门进去的。那道对于我来说崭新的、陌生的门外面,是一条繁华得令我惊诧的路,路两边,有着各种各样的热闹的店铺。以至于当我站在那条路上的时候,我开始强烈地怀疑自己的记忆——原来西面的墙,到底是不是就在这个位置?原来我走过的那条荆钗布裙般的路,是不是就是这条路的前身?据说丁令威学仙之后化为一只仙鹤飞到了故乡,看到一切都变得物是人非,于是唱了一首极为沧桑的歌。我那时生出的,就是那么一种相似的特别浓烈的惶惑之感。苏轼说“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新塔”倒是真实存在,可自己的“旧题”呢?当岁月的风尘以富丽堂皇的形式把往日留下的脚印毫不留情地抹去之后,我忽然升上一丝站在别人的领地上的感觉,看到从身边经过的那些年青的学生,感到一缕局促,一缕不安,一缕羞涩。而当初,我们分明是坦然的,是安适的,是悠然的。

是的,就在那些日子里,我一边在旧文科楼里学习,一边还常常和同学结伴去黄河边,没有任何风景的黄河边。那时候,往往是夏天,或者秋天,一般是吃过晚饭之后。没有任何负担的,就那么闲适而自在地走在那条路上,一任对面的金黄的阳光带着温煦投过来,映红了我们青春的面庞,甚至我们的黯淡的服装,也被涂抹得可以用亮丽来形容。我们从来都走得很慢,那条河就在那儿等着我们,用不着赶路的。

河边,没有任何人为的痕迹,岸,土质的,或高或低,许多地方,被水流冲蚀得有点残破,无论旁边兴起什么建筑,它,仍然就保持着千百来的本来面目。隔河相望,对面除了隐隐的几幢高挺的大楼,其他都被掩映在一片苍茫的水雾之中。无论什么时候到了那儿,它都显得宽阔而安静,静静地伫望,总会升上一种永恒之生命与永恒之自然的感觉。仔细地品尝那水,毫不意外地想起的,还是《诗经》时代那首“蒹葭苍苍”的诗。带着一丝向往,带着一丝渴念,带着一丝怅惘,就那么与逝水交织在一起,迷蒙成青春岸边最为隐秘的心结。

我们似乎是这样行走的:以大学为界,在此之前,我们的脚步是匆促的,总有许多的功课等着我们去完成,总有一些年少的心事需要我们去梳理;而在此之后,我们的脚步迈得就更快了,我们先是为了工作,然后是加进了婚姻,加进了孩子,加进了许多的功名之念和许多的责任负担,等到忽然的一个超乎我们当初预料的日子,媒体发达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信息纷乱到了令我们目不暇接的地步,我们就那样在不知不觉中沦陷为各种观念和欲望的奴隶。思绪由此而纷乱,情感由此而混浊,想望由此而纷扰,最终我们的心灵由此而得不到片刻的宁静。所以,在河边的那段日子,就成为一生当中不可复制的追忆。是的,我们是悠然恬静地来到它的面前的,当时的我们,显得明净而单纯,舒缓而优雅。我们既不会想着在它那儿消解什么悲伤,也不会想着在它那儿寻找什么快乐。它与我们那时的心情一样,总是显得那么平静而温馨。它就那么流着,以远处相望极为平缓而到了近处却又显得极为湍急的姿态。没有波浪,有的只是细小的涟漪,就如我们那时的生活。更为令人惊诧的是,它始终没有什么太大的声音,就那么默默地流淌着。而倘若你到它的身边,又似乎能听到极为宏大的声响,能叩开你心扉的。

于是,在那一个个的黄昏里,当夕阳投到河面上呈现出五彩的光芒的时候,当从地平线上射过来的母亲一般和暖的阳光抚摸着我们的衣襟的时候,我一次次地寻求着我年青的身子在河面上的倒影,换回的,却是一次次的失望。它拒绝接受,以它的黄色的浑浊。在极不甘心的心情支配下,我俯下身子,掬一捧水在手里:那捧水居然暂时地摆脱了它的原色,变得清澈,似乎也没有一粒砂在里面,还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它就顺着掌缝流下去,回到它的母体中去了。而往往在那时,我会真切地感受到它的温度,哪怕天气再热,它仍然是冰冷的,仍然带着我当初冥想中的远方雪山的质地。

就在那道宏阔的河流的陪伴中,我们用热切的眼睛和细腻的情感,勾画着一个又一个的细节。我记得我曾经掉头看到的马路那边一些残破的平房,一只鸡走了出来,它的主人慌张地追逐着它;农大和兰州师专的同学来找我的时候,我们一起在河边摆出各种造型照相;一个好像失恋了的穿着红衣服的女孩子,淡漠地看了许久的河水,然后又淡漠地离去。有那么一次,我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对着黄河高声地念着一首诗:

向前走吧,尽管没有路,

不要害怕,意志坚定。

要像一头犀牛一样,独自流浪!

要像雄狮一样,毫不慌张,

要像清风一样,什么罗网也无法阻挡,

要像荷花一样,生于污泥散放清香,

就要这样,像一头犀牛一样独自流浪!

可是放眼四顾,却看不到一个人。到后来我就更觉得恍惚了——那个人好像是别的什么人,又好像就是我自己。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特别爱到河边去看书,应该是秋天吧,但河面上却不见一枚落叶,也感受不到“秋风生渭水”的那种萧瑟,更莫说有一片白色的帆了。我在那儿一看就是半天,在那大片的流动中,个人也变得分外安静,分外和缓,而书中的内容,也极容易地淌入心里,一直到太阳落山,才心满意足地走回去。多年以后回想起来,那真是难得的读书经历。

我从来没有意识到那些细节对我今后的生活会发生怎样的影响,我也没有去思考那道河流的存在到底对我们有什么意义。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猛然意识到:如果没有那些细节,如果没有那道河流,以它们的丰盈和浩瀚来展示我们逝去的岁月和曾经生命的印迹,我们的青春将会贫乏得多,苍白得多。

那天探访师大旧文科楼之前,我又去看了黄河一番。那儿原先凹凸不平的由沙砾组成的倾斜的岸,已经不见了。换成了整饬、光滑的瓷砖筑就的台阶,沾上水以后,有点打滑。我已经不像当初那么健康灵巧了,只能小心翼翼地走下去,然后坐了下来,默默地看着那条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的河流。我曾经到刘家峡看过黄河,那儿的河水极为清澈,两岸山峰的倒影,在水中清晰可见;也曾看过壶口的黄河,是那么暴戾恣睢,那么狂放肆意;更看过开封那一段的黄河,它位置那么高,让人担心万一决堤了将怎么办。可深深地放在心里的,只有这一段,用视线可以衡量的一段。我坐在那儿,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声音。但这并不妨碍我又记起了当年的想法:那时,我特别希望旧文科楼的楼顶上有一口钟,当它黄昏里像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一般响起来的时候,钟声就会飘到河面上,然后浸湿了,再跑回来。离开师大的这些年来,我是那么忙,那么累,走得又是那么匆忙,那么仓皇,难得有闲暇来想想当初在冥想中敲响的那串钟声,也难得就那么怔怔地看着一条河带着时间的流动无言地流淌。只有那天,在那段安静的伫望中,我才知道我在得到了许多的同时失去了什么。

人是水做的,他抱着一颗充满质感的、湿润丰满的身体行走于人世间,同时也用这种液体让自己的灵魂日渐变得潮湿起来、多汁起来。这样来看,我的那时候的经常去探访河流,既可以说是一种宿命,也可以说是一种召唤,既可以说是寻找一种归途,也可以说是寻找一种居所。所以,帕斯卡尔说:“那个人,就住在河的另一边。”是的,所有的人都住在河的另一边,他总有一天要回去,回到河的对岸去。

坐在那儿,我还想起了彭特利斯在一首诗:“当我是个婴儿,只会哭声哇哇,时间好像在慢慢地爬;当我是个孩子,整天嬉笑不止,时间迈开前进的步伐;在我长大成人以后,时间变成奔腾的骏马;当我老得皱纹满额,时间成了飞逝的流霞。”

但在师大的时候,我对时间的流逝分明是没什么感觉的。不像现在。在我生命的这个阶段,“时间已经变成了奔腾的骏马”,未来的时间就像箭一样射向自己,令人应接不暇。分明刚刚触到春天的温暖,还没有来得及回味,转眼之间已经感觉到秋天的寒意了;似乎刚刚脱下去不久的棉衣还没有消散去年的味道,就已经要蒙受今年冬天的尘埃了。

于是,在我不知道的哪一天,我成为一个懂得时间的人,我知道,在我的身后留下了一段生活,不时地可以回转头去看看它,包括那段在河边的日子。而我也知道,我们身后遗弃的时间越是久远,召唤我们回归的声音便越是难以抗拒。

最终想到了一个约定,好几个人曾经邀请或者提醒过我的——应该去看看黄河入海的地方。我好像是答应过的。那就等以后吧。乘一艘船,去看那道宏大的浊流是以怎样的姿态汇入大海的,听听那响彻宇宙的撞击,品品那如释重负的融合。我知道,我的那段岁月,经过许多年的流淌之后,就停泊在那儿,只有等到我的到来,它才可以解脱似地奔向那无边的蔚蓝。而我也想看看,那段岁月在流到它的尽头之后,将会跳着怎样的舞姿应和那嘶哑的、高亢的、激昂的、悲壮的交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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