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懦弱的代价

日本森村诚一的推理小说,我一向是喜欢的,其中印象较深的,当数他的三个“证明”(《人性的证明》,《青春的证明》,《野性的证明》)。
《青春的证明》中,男主人公叫笠冈道太郎。这个悲剧性的人物,因为他年青时的懦弱而遭遇了一生的不幸。
在一个浓雾弥漫的晚上,笠冈和女友麻子幽会于公园,先是麻子遭到持刀歹徒的劫持,笠冈吓得魂不附体,无所适从;接着当一名警察出现与歹徒搏斗时,笠冈更是两股战战,束手无策。结果是,警察被歹徒刺死,而女友也因为他的懦弱而离他而去。从此,“懦弱”二字伴着那个警察的性命作为一个道德的十字架,沉重地挂在了笠冈的脖颈上,成为终其一生的负累。

“懦弱”,受到这个来自女性的最为鄙夷的定论的刺激,笠冈先是辞去了大有前途的职业去当了一名警察,然后娶了他根本不爱她而人家也根本不爱他的被刺死的那名警察的女儿时子为妻,开始用他一生的努力去追寻罪犯以此来洗脱“懦弱”的评价。
在对往日恋人的怀念中,在时子蔑视的目光和冷嘲的语气中,笠冈穷其一生阴差阳错地破了一桩案子。然而,他到死都不知道,那件案子,与当初他遇到的那个歹徒没有丝毫关联。那个歹徒,在他娶时子前就与时子关系暧昧,等到时子嫁给他后两人仍有往来,并且还生了一个孩子。

除了那次“懦弱”,后来的笠冈都是勇敢的:他勇敢地做了警察,勇敢地娶了时子,哪怕是吐血也去查案,最后甚至勇敢地为了救助“儿子”牺牲了生命。而那些“有资格”怪罪他的人,麻子,为了掩蔽犯了罪的儿子放弃了原则;时子,更是投怀送抱到杀了父亲的罪犯怀里以此作为根本经不起推敲的报复笠冈的手段。
我翻过这本书许多遍。面对这样一个故事,面对这样一个人物,每次看到终了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掬一把同情之泪。我自然相信,这个故事,这个人物,都是虚构的;但你绝对不能因此而说明这样的故事、这样的人物就不存在。
男人的代名词,应该是“坚强”,不要说人类发展的需要,不要说是性别的需要,就是根据哈姆雷特所说的“女人啊,你的名字是弱者”推断,自然也可得出“男人啊,你的名字是强者”这样的结论。而事实也是,没有哪一个女子希望她衷心情爱的人是一个弱者。因此,“懦弱”这一个满含轻蔑、鄙视、不屑的语词就当然地成为女性针对男性而祭出的杀手锏,而几乎所有的男人在面对类似的评判的时候无不或者义愤填膺,或者金刚怒目,或者垂头丧气,或者缴械投降。更何况,那个人是你一心一意恋爱的人,那个人是你全心全意呵护的人。故而,“不许懦弱”,就不论时间、不论地点、不论情况地套在一个自许为男性的头上,成为他一生必须维护的冠冕。

懦弱有许多种,有勇者的懦弱,有智者的懦弱,有强者的懦弱,有仁者的懦弱,如此的懦弱,只是暂时的避让,而其所谋可谓深矣,其所图可谓大矣。我们很难相信,一个人自始至终都是极为刚强的,都是极为原则的。像那样的人,大概就属于孔子所说的“暴虎冯河”之类的,是难以寿终正寝的,更莫说做出一番有价值的事业了。
然而,我们毕竟是像笠冈那样的普通人,对于一个普通人,在强大的外界面前,懦弱往往是他生活的主要态度,——你不可能凭借一己之力与任何威胁到你、压制到你、妨碍到你的势力去拼,去斗,去争。但这种懦弱,换一个角度来看,却偏偏又是最大的坚强:知道了生活的本质是循环和贫乏之后的忍耐,明白了生活的底蕴是枯燥和乏味之后的硬挨,懂得了抗争和奋起往往带来的是更坏的噩梦之后的咽气吞声。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一个社会的正常运转就来自这种品质。倘若大家都不够这样坚强,都各自按着自己的意志去追寻“天堂”般的生活,那社会就乱套了。老子所谓“柔弱处上”,也有它的社会意义在里面,不仅仅是伦理层面的。

但可惜的是,笠冈的懦弱却不属于这个范畴,他的懦弱,是让一般人都瞧不起的懦弱——是一种超越了懦弱的基本底线的懦弱。故而,带给他人的,是难以接受;带给自己的,则是一生的羞愧。有的懦弱是这样的:当事人事后回想起来的时候,觉得只能那么做,这是一种心安理得的懦弱,不会带来太大的负面效应;而有的懦弱,则成为终生懊悔的根源,它会像蚕食桑叶一样咬噬着这个人的心灵,让其一生都得不到安宁。而笠冈的懦弱,恰恰是这后一种。
面对这种懦弱的后果的时候,你能做什么呢?有的人,终其一生懊恼不已,却找不到解决的办法;有的人,甚至会自暴自弃,因为一次懦弱付出的代价而把灵魂出卖;有的人,面对着黄昏夕阳放逐自己的想象力——假如当初……;而像笠冈这样的人,却在强烈的刺激下走到了反面,变得异常坚强起来,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小人物为了良知而对性格加在他身上的懦弱的顽强抗争。大概人的尊严就在这里吧!

因此,这个人之所以令人同情,就在于它有着令人深自敬佩的一面,他出过错,然后用一生的光阴担当起了这份错。
小说结尾是笠冈死了,他死得并不轻松,因为他的心愿并没有彻底得偿。所以,虽然他死得很壮烈,很勇敢,但唯有他自己不满意,因为他穷尽一生还是没有洗脱“懦弱”的罪名。
“我用自己一生的幸福来偿还,你应该满意了吧?”我想,这应该是笠冈死的时候最想说的话。可是,谁又能坦然地接受这份请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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